——童年時期的激情、審美和創造。
一。
回憶童年往事,我總會想起戰爭這個詞。事實上我不可能經曆戰爭,相反整個七十年代在我的印象裏似乎顯得十分安靜,有那麼一種神秘的氣息,我們沐浴在領袖的光輝與思想之中。同所有鄉下孩子一樣,我被曬得烏黑發亮、油光可鑒,像非洲叢林裏的黑人。那時我們不可能有現在孩子們常玩的變形金剛或奧托曼,對付寂寞的鄉村生活的方法之一就是想象或談論一下逝去的戰爭或未來的核大戰。
對軍人和英雄的崇拜貫穿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學校裏有時候會請參加過解放戰爭或抗美援朝戰爭的退伍軍人來為我們作報告。即使台上作報告的人十分矮小、醜陋,或傷殘,毫無英武之氣,但在我們眼裏,他們無一例外地變得高大偉岸,我們會毫不吝嗇地給予熱烈的掌聲。
那時候,我們迷戀於戰爭電影。《南征北戰》、《打擊侵略者》、《渡江偵察記》等幾部戰爭影片我們可以說是百看不厭。
最讓我著迷的是《回故鄉之路》。這是一部越南影片,現在我已記不清具體內容了,我隻記得有個小夥子在回故鄉的路上遇到一群美國轟炸機,他就鑽進廢棄的彈殼裏麵躲避天上掉下來的像雨一樣的炸彈。多麼多麼地大無畏啊!多麼多麼地樂觀!我甚至能想象出彈殼裏硝煙的味道了。同時我深深為自己沒趕上大時代而悲哀,和平年代總是風平浪靜,生活一成不變。
尚武的風氣改造了我們的審美,那時我們認為世上最美的事物就是武器。我們都喜歡談論最新式的軍事裝備,當然這些裝備大都是道聽途說,加入了我們的想象和創造。最近的一次戰爭是中蘇珍寶島戰爭,因此我們都喜歡談論這次戰爭中我軍的英勇善戰。一個比我們年長的高年級的孩子不知從哪裏搞來了蘇式武器的圖片,他內行地告訴我們,蘇式武器比如戰機和坦克都用“T”這個詞母開頭,他說這個字讀“圖”。雖然這些武器都是蘇聯的,但我們還是認為這樣的圖片是全世界最美的事物。當時,孩子們中間流行自製火藥手槍,在黑夜中打一槍,會在天空劃出一條火舌。我當然也擁有一把。這把槍我是自己做的。為了找到用來製作手槍的銅管和鐵件,我幾乎翻遍了離我們村有七公裏之遠的小城邊上的廢棄的金屬堆。我的手被紮得傷痕累累。
軍服成了世上最美的服飾。我的鄰居就是軍人之家,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參軍去了。他們家的門框上有兩塊“衛國光榮”的牌子。兄弟倆非常英俊,濃眉大眼,穿上軍服,那簡直像是電影裏出來的。
他們家的老二回家探親來了。他的到來讓整個村子的姑娘都丟了魂。老二比過去白淨了一些,也更和氣一些。我是多麼羨慕他。那些日子,我遠遠地跟著他,像他的一條尾巴。我發現他說話有點怪,帶著一點廣播裏的口音。這也讓我喜歡。他們家前麵有座小山。晚上,我坐在小山的石頭上,看著他家的窗子。他們家的兩塊匾額在月光中閃著黑色光芒。他們家的窗子一直黑著。後來,樓上的燈亮了,我看到那軍人坐在燈下,他的手不停地梳理著頭部,另一隻手伸得老遠。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我以為他在練習我軍的某個軍事動作。後來,我才發現,這家夥的手上是一麵鏡子,他純粹是在臭美。不過,這個動作絲毫沒有降低他高大的形象。我覺得他是有資格臭美的,因為他穿著軍裝。他坐在燈下,看上去光芒四射。
我是多麼想弄一件軍服呀。這個願望不是我才有,我的同學馮小強也有同樣的渴望。有一天,馮小強跑過來對我說,那家夥把軍服脫下來洗了,正晾在他家的院子裏。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我不屑於做這種事,我隻同意給他望風。馮小強就爬到他家院子裏麵,把那件還沒幹的軍服套在自己的身上。他站在那裏,那軍服把他的腳都遮住了,看上去他像電影裏穿著長衫的漢奸。我笑起來,說太醜了太醜了。我一邊笑一邊假裝拍照,嘴上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直到他把軍服脫下來,重新晾好。
我盼望有一件合身的軍裝。這個願望要等到新年才可能實現。那時,不是隨時可以添置新衣服的。那時,買布要布票,布票是定量供應的,置新衣的機會基本上是在過年之前。我們就等著新年快點到來。
新年終於到來了,可那種黃色的布料突然成了緊俏貨。村裏的供銷社很快就脫銷了。縣城也沒有。那些買到布料並做成了軍裝的孩子驕傲得不得了。有些孩子甚至還沒到過年就把新置的軍服穿在了身上。他們在軍服外麵係著一根皮帶,皮帶上插著自製的火藥手槍。那些孩子經常排成一排,在村子裏招搖,他們像是村子裏的巡邏憲兵。
那些沒有買到布料的孩子急得不行。他們纏著父母一定要想辦法弄到黃色布料,否則他們寧可不置新衣服。眼看著過年就快到了,父母們開始對孩子們的無理取鬧不耐煩了。他們威脅孩子們,真的不給他們添置新衣服了。說是這麼說,父母們還是於心不忍的。他們開始想辦法。辦法總是有的。有一天,那個在城裏開火車的名叫德奎的家夥回鄉過年來了。每次,他回鄉都會帶來大包小包的東西,這些東西都是當時的緊缺貨,有豆油、紅糖或白糖、麵粉、火腿等。這次,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他帶來了一大捆米黃色的人造棉布料。他說,這種布現在十分緊缺,他知道孩子們盼著呐。德奎在村裏的威信很高,他回到村裏,幾乎每戶人家都要請他喝酒。他整天喝得麵紅耳赤。他從不喝醉。我當時以為,德奎這麼幹完全是助人為樂。多年後,父親告訴我,德奎從城裏帶來的東西要比商店裏貴一點。他也是從中謀利的。父親說,他這完全是“投機倒把”。
母親好不容易從德奎那裏買到了布料。為此,母親送給德奎一隻鴨子。
我們終於擁有了軍服。有了軍服,還得有一頂軍帽。這時候,我們的審美開始混亂起來,不那麼革命了,甚至有點反動。我們覺得解放軍的帽子不好看,不夠威武。毛主席在延安時期戴的八角帽倒還算不錯,但現在我軍的帽子太普通了。這真是令人傷腦筋的事情,我們看電影時,都覺得國民黨軍官的服裝比解放軍好看,特別是軍帽,我軍更是沒法比。電影裏的國民黨軍官,雖然長得難看,但那軍帽還是讓他們平添了威武之氣。我們都很喜歡打入敵營的我軍地下工作者,他們穿上國民黨的軍服真是英氣逼人。那時候,流行一部叫《渡江偵察記》的電影,我軍的偵察兵戴著的國民黨軍帽,那高聳的帽簷,像淩空展翅的機翼,充滿威武之美。我們當然不可能弄一頂國民黨的帽子。但我們有的是辦法。我們從山上搞來一些細竹杆,或者弄一些鐵絲,盤圓了,彈在帽子的頂上,於是,那帽子的上簷像隨時發射的炮彈一樣向外伸展出一個優美的輪廓。如果說,當時有什麼時尚的話,頭上頂著這樣一頂像飛機一樣的帽子就是時尚。
在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村突然來了一個攝影師。這個攝影師自稱是縣城文化館的幹部,來鄉下采風,體驗工農兵火熱的生活。他來我們學校時,對著在操場上撒野的我們,哢嚓哢嚓猛拍。我們聽說膠卷是很貴的,這家夥在浪費膠卷啊。那時候,拍攝一張照片是極為奢侈的,隻有城裏有照相館,照相館一般在城裏的主要大街上,照相館有一個巨大的玻璃櫥窗,櫥窗裏放置著一些漂亮健康但模仿著樣板戲裏男女主人公那樣颯爽英姿的照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這玻璃櫥窗反射出強烈而奢華的光芒,讓我們目眩神移,讓我們目光生痛。現在,我們多麼希望這個家夥給我們照一張像那櫥窗裏的工農兵那樣的照片啊。那人在拍攝的時候,我們玩得就有點拘謹,很是放不開。
有一天早上,大概第三節課的時候,老師突然對我們說,那個攝影師要給我們拍一張合照,這節課不上了。我們一片歡呼。老師要我們打扮一下,馬上排隊。
我們根據我們的審美,打扮自己。最好的打扮就是穿上軍服。平常,不是每個人都穿著軍服的,那些沒穿軍裝的孩子像烈馬一樣往家裏奔。我們希望戴著軍帽拍照,但隻是想想而已,那國民黨式的軍帽在學校裏是不能戴的,老師不能容忍這種奇怪的裝扮。我們感到遺憾。
那天拍照,馮小強是最後一個到的。我們見到他,都笑成了一團。因為,他穿著他弟弟的軍裝。那衣服很短甚至連他的肚子也沒有蓋住,袖子當然也短,留出一大截手臂。見到他這模樣,連我們一向嚴肅的老師都笑了,但那攝影師卻一本正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大概對這種事情見多不怪了。
我的同學馮小強一直沒有弄到一套軍服,他的哥哥和他的弟弟卻各自擁有一件。他是家中的老二,老二經常要被人忽視的。他的父親在城裏做工人,但不經常回家,對鄉下的家不問不顧的。我們村裏的人說,他父親在城裏有姘頭。他的母親因此脾氣有些暴躁。她母親經常坐在自家的門檻上麵一邊哭,一邊罵城裏的丈夫。或者拿一根棍子追打馮小強。她不打老大,當然也舍不得打老小,她就打馮小強。我們經常看到馮小強像一隻被貓追逐的老鼠一樣四處逃竄。馮小強是他母親的出氣筒。馮小強當然也想擁有一件軍裝,但他的母親是不會滿足他的要求的。
我們排成一排,照片很快就拍好了。真是一眨眼之間。攝影師在收拾他的家夥的時候,我們還齊刷刷排著隊,一動不動,臉上是那種想笑卻笑不出來的僵硬的表情。攝影師黑著臉說你們可玩去了。我們才知道結束了。我們有點不相信真的被攝入了照片。我們甚至懷疑攝影師在欺騙我們。
那個攝影師給我們拍完照後,離開了村子。奇怪的是,我們很快就遺忘了拍照這件事,好像這件事不存在,好像那個搞攝影的文化幹部從來沒來過我們村。直到有一天,替郵局送信的長腳阿信拿來一隻大大的信封,我們才確信我們真的被那人攝入照相了。
這是我們平生擁有的第一張照片。照片裏的我們或多或少有點傻,看上去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特別是馮小強,因為衣服緊貼著他,看上去身材顯得很小,頭卻很大,他的眉頭緊鎖著,眼神中有一絲懷疑和不安的神情。這些穿著軍裝的孩子看上去一點都不英武,有點像潰敗的國民黨軍隊,顯得無精打采。這同我們想象中的相去甚遠。我們深感失望。
二。
一條江流過我們的村莊。這條江叫曹娥江。這是一條充滿了曆史和故事的河流。在這條江的邊上,誕生了一個千古愛情神話《梁山伯與祝英台》;在這條江的中遊,有一座著名的山,叫東山,就在我們村的北麵,這山上曾隱居過一個叫謝安的人,他給漢語貢獻了一個成語叫“東山再起”。曹娥江的上遊有一條被李白歌詠過的著名的溪流,叫剡溪。當年王子猷雪夜訪戴時,他就是順著剡溪,乘著小船去的。剡溪的所在地是越劇的故鄉。越劇就是通過這條江走向外麵的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