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年,我對這些一無所知。當年,在我眼裏,這條江隻是我們的一個樂園。
江上的樂子真是很多。每年,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就急於下江遊泳了。那時候,水還很冷,我們脫光衣服,光著屁股跑到水裏,然後就大呼小叫起來。但一會兒,就不感到冷了,身子會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這是冷水的刺激的緣故。另一個原因或許是我們在水裏劇烈運動。但如果下水的時間過長,身子就會慢慢變冷,冷得牙齒打顫,然後,臉色會變青。
遊完泳,我們就在岸邊光著身子曬太陽。我們村的河道上有一座橋,橋上有寬不到20厘米的石欄杆,我們經常在這石欄杆上來回走。這是十分危險的動作,要知道,這座橋下麵沒有水,而是岩石,要是掉下去,就沒命了。但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勇敢的人,大家都願意冒這個險。
我們這麼幹當然是瞞著大人的。有一次,我在橋欄上來回走的時候,被我奶奶看見了。我奶奶把我管得很緊,因為我父親隻有我這麼一個兒子。那天,我奶奶見我做如此危險的動作,嚇得差點暈過去。我奶奶的脾氣十分暴躁,她拿著一根足足有十米之長的用來曬衣服的竹杆子,二話不說,就向我的頭砸來。我奶奶老眼昏花,沒砸中我,倒把別的孩子的腦袋砸得起包。我見情勢不對,也沒穿衣褲,就光著身子跑。一度,我光著屁股在村子奔跑的情形被當作一個笑話流傳。我當然不能容忍這樣的笑話,為了讓他們不再傳播這個笑話,我大概至少同五個孩子打過架。
從小在江邊長大的孩子,水性都很好。我們可以平躺在水麵上,打盹兒。當然不是真的睡著了,真睡著了肯定要沉下去的。這樣躺著是可以恢複體力的。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法寶,我們才有膽量橫渡寬闊的河麵。
在我們渡河的時候,我們的腦子中有很多電影中的畫麵,都是炮火連天的戰爭場麵。我們在向對岸遊去。疲勞的時候便仰泳,這是一種不太消耗體力的姿式。躺在水麵上,仰望天空,天空非常藍,非常深邃。這是和平時期天空,戰爭隻在我們的幻想之中。
在我們的想象中,在對岸,有一場戰爭等著我們。是的,是戰爭。對岸的沙灘上是瓜地。有西瓜,黃瓜,當然還有一個拿著獵槍的看瓜人。我們知道靠近瓜地有多麼危險。如果我們膽敢去偷西瓜,那個看瓜的家夥據說真的會開槍的。在我們遊泳之前,我們坐在岸邊,我們想象著西瓜的紅瓤,咽了一肚子的口水。我們在遊向對岸時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去偷西瓜,但當我們看到陽光下閃耀著墨綠色光澤、中間有著一條一條淡黃色的蕾絲花邊一樣圖案的西瓜時,我們決定冒這個險。
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震天動地。四周的一切突然不存在了,我好像落入真空之中。意識也消失了,仿佛做出那一係列的動作的人不是我,一切像是脫離了我的控製,然後,我感到一個黑影從眼前飄過——也許就是那個看守人,我急忙捧著西瓜,跳到江河裏。我一隻手捧著西瓜,另一隻手和兩隻腳拚命地鳧水。我一邊遊一邊擔心自己的屁股,我希望那家夥的獵槍不要打中我的屁股。據說那家夥專打孩子的屁股。打屁股不會死人。直到遊出一段距離,我們才鬆一口氣。回頭張望,發現對岸什麼都沒有,虛驚一場。那個守瓜人也許在棚子裏睡大覺呢。中午知了聲聲,正是睡午覺的好時候。
西瓜這會兒浮在江中,看上去像一隻隻水雷。我們都看過《多瑙河三角洲的警報》。那是一部羅馬尼亞電影,講述的是海員掃除水雷的故事。我們假裝浮著的西瓜就是水雷,我們做著電影裏的作動,不觸碰它,而是用掀起的浪推著西瓜。我們這樣玩了一會兒,然後就捧起西瓜,遊向對岸。在沙灘上,我們開始享用戰利品。西瓜雖然很大了,卻還不成熟。因為冒險的原因,我們吃得分外的香甜。
曹娥江上麵穿梭著許多船隻。主要是黃沙船。黃沙船排成一排,前麵有一隻機動船開足了馬力拖著這十多隻沙船。機動船和沙船之間有一條足足三十米長的繩索連結著。我們喜歡遊到那根繩子邊上,用手攥住繩子,於是我們就被機動船帶動著往前衝,水流就會衝擊到我們的頭上,我們有一種像毛主席詩詞所寫的“浪遏飛舟”的感覺。有時候,我們會爬到沙船上,和那些船工聊一會天,再跳到江水之中。
在我們南方,炎熱的日子總是十分漫長。夏季變成了秋季,對岸的西瓜變成了碗豆。但氣溫依舊很高。我們稱這樣的日子為“秋老虎”。我們繼續幹著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當然這種事被我們改裝成為深入敵後的英雄行為。這樣搞來的碗豆我們不能拿到家裏去,那等於給大人們一個揍我們的機會。我們沒這麼傻。我們從家裏拿來鋼鍋,從四周撿來枯死的蘆竹,然後把碗豆燒熟。吃起這樣的野食來,我們總是格外地津津有味。
開始有了潮水。某一年的假期,我去曹娥江下遊的外婆家。我的小舅比我大不了幾歲。他在正午時分帶著我去沙灘。外婆家離海已經比較近了,所以,海水通過潮水會倒灌到曹娥江裏。小舅告訴我,海水會帶著梭子蟹來到沙灘上。我們在正午時分耐心地等待著潮水退去。
一會兒潮水就退去了。沙灘上會出現一個一個的水潭。平常,梭子蟹是不多的,運氣好的話可以捉到四五隻。但有一次出現了奇跡,沙灘的水潭中到處都是梭子蟹,搞得小舅和我都覺得像是在夢中。這些蟹有巴掌那麼大,它們的殼剛剛脫換,摸上去非常柔軟,因為柔軟,這些蟹不像平常那樣凶猛,行動也很笨拙,它們幾乎在溫暖的江水中睡著了。我們輕而易舉可以捉住它們。當時,我們帶去兩隻大的魚箕,都裝了個滿。我們好不容易才搬回了家。因為這種蟹要在海水中才能生存,到了岸上馬上要死的,所以,我們趕緊燒了吃。柔軟的蓋下麵,蟹膏是多麼地黃多麼地厚啊。我們把肚子填得圓圓的。太奢侈了。
在田野和河流裏,還盛產著毛蟹。這種蟹一般鑽在很深的洞裏麵,很難捉到他們。但我的小舅是捉毛蟹的能手。
根據我小舅的經驗,捉毛蟹得在中午,烈日當頭,四野寂靜,鳥鳴與蛙聲零零星星,這時毛蟹在河畔淺水處的那些泥洞中打盹。用一根軟竹篾片伸進洞去,伸到洞底,輕輕捅幾下,然後抽出竹片,一會兒,毛蟹便會爬出洞來,隻要動作迅速便可以捉到它。在我小舅的指導下,我成了一個捉毛蟹的高手。
我和魚沒有緣分。那時候,我經常在江中釣魚。我先在釣鉤掛上誘餌,趁著黑夜,放到江中,但第二天早上收釣時,往往一無所獲。但我同毛蟹的緣分很好,捉毛蟹從來不會空手而歸的。我曾碰到一件神秘的事情。那是一個大霧天的清晨,我起得特別早,來到江邊收釣,突然,我看到一隻毛蟹飛了起來,它滿嘴泡沫,足足飛了十多米,我趕緊跑過去把它捉住。毛蟹會飛我百思不解。後來學了物理,知道有個阿基米德浮力定律,想也許是霧天空氣比重大,毛蟹吹的氣泡輕便上浮了,於是毛蟹難得有了坐飛機的感覺。
最美味道的毛蟹我們叫它“老鐵鏽”,凶猛、張揚,殼堅硬異常,有類似鐵鏽的斑點,蟹鉗的毛像森林一樣的濃密。這樣的毛蟹吃起來香氣噴鼻,那膏嫩而肥美,真是回味深長。
有一次,我和馮小強一起去捉毛蟹。我就捉到一隻這樣的“老鐵鏽”。炫耀,但他木然著臉,好像不以為然的樣子。我多麼想他能表示一下羨慕啊。過了很久,馮小強才不經意地說,他想看看我的“老鐵鏽”。我很高興,把蟹取出來,遞給他。馮小強看完後,又能放回我的魚箕中。他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回到家,我發現我的“老鐵鏽”自殺了,一隻蟹鉗插在蟹臍中。我知道是馮小強幹的,我非常憤怒。
我和馮小強的戰爭就是這之後開始的。每天放學,我們倆總是最先走人。他走在前頭,我緊跟著他,相距不到二米。他一定感到了我的威脅,他就站在村邊的那座小山腳下等我。然後我們就打起來。這家夥的鼻子容易出血,沒打多久,他就會血流滿臉,但這不會使他屈服,我們兩個人都有點玩命,扭打在一起,直到筋疲力盡。我們誰也贏不了誰。力氣恢複過來後,我們無心再戰,嘴巴當然不能示弱,相互罵罵咧咧,然後回家。因為山腳下都是石子,所以,我們在地上打滾的時候,我們的皮肉都擦出了血痕。汗水一浸泡,皮膚有點兒痛。我們誰也征服不了誰,但誰也不會言敗。
這之後,我們幾乎每天要打一架,像一對冤家。
班裏的孩子都是村裏人。放學後,經常在一起玩戰爭遊戲。我和馮小強當然也加入了這個遊戲。玩戰爭遊戲得分成兩個陣營,我和馮小強不會分在一起。因此,這不但是兩個陣營的較量,也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戰爭。我們經常玩的遊戲就是打泥仗。這個遊戲是這樣的:劃兩塊陣地,相互用泥塊攻擊對方,隻要有人衝到對方陣地就算贏得戰爭。
在那些戰爭電影中,等待發起總攻的我軍將士,他們的頭上總是插著樹枝做成的掩飾物。想起我們是在戰爭中,我們當然也得有一頂這樣的帽子。我們一般用河邊的柳枝編紮。太陽依舊在頭頂,我們戴著柳枝編成的掩護帽,感到很清涼,同時因為這個道具,使戰爭的氣息更為濃烈。
我從小有著一意孤行的氣質。我很勇敢,往往在對方的炮火最為猛烈的時候,就衝鋒陷陣。那些泥塊會像冰雹一樣砸到我的身上和頭上。一般來說,我們都主張用比較軟一點的泥塊,禁止用石塊。但有一次,我的額頭被一塊堅硬的東西砸中了,血馬上流了下來,我的額頭留下一個大大的口子。我當即愣掉了。我站在那裏,用懷疑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的陣地。他們看到我頭上的血水都驚呆了。雙方都安靜下來。我一直瞪著馮小強,目光銳利,我懷疑是馮小強挾私報複。但馮小強沒看我一眼。我想,我不會放過馮小強。我一定要查出那個砸我的人是誰。如果是馮小強,我要以牙還牙,用石塊砸破他的頭。
轉眼就到了九月。台風季節來了。同台風一起來的往往是狂風暴雨。暴雨過去後,洪水跟著就來了,曹娥江水就會上漲。這時,這條河會變得十分暴戾。不斷會有附近的村莊決堤遭受水災的消息傳來。那些洪水的日子,我們就會坐在高高的大壩上,看江水湍急地向北流去。江麵上會漂來一些木頭、家具、牲畜還有屍體。如果見到了屍體,村裏的人就會把他撈上來。停放在岸邊。這時候,我們會感到這世上有某種不祥而怪異的氣味。我們覺得這世界因為死亡而變得不真實起來,變得安靜起來。
那些日子,我和馮小強之間的戰爭停息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