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戰爭(3 / 3)

關於馮小強,我還想多說幾句。長大後,他非常講義氣,有很多小兄弟跟著他。後來,他因為參與團夥盜竊案,被抓去坐牢了。但他沒供出一個同伴。從牢裏出來後,他的朋友把他當成英雄。他成了核心人物。後來,他就去城裏發展了。有一次,我回鄉,他剛好也在鄉下,他還特地來看我,非常友好,講起過去的事,他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神色。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瞎混。他抽的是中華煙。我說,你混得不錯。他笑笑。

三。

我的鄰居,那人家的老二回到了部隊。有一陣子,村子裏的姑娘們都像沒頭蒼蠅一樣,神情迷茫。那個軍人走後半年,我們村出了一個桃色新聞:老根家的閨女懷孕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是那軍人留的種。因為,軍人探親那會兒,他整天和老根家的閨女混在一起。

這件事讓我們十分震撼。我們覺得那個軍人特別流氓。我們無法接受一個英武高大的軍人幹出這種“委瑣”的事情。在我們的感覺裏,隻要是正麵人物,是沒有這種七情六欲的,電影裏的英雄從來就不談情說愛。當然也不會把姑娘的肚子搞大。那年月,在我們的詞典中沒有愛情這個詞,有的隻有階級鬥爭。我甚至認為我們的黨和國家領導人都是單身漢,稍大一點,當我知道毛主席也有妻子時,非常震驚,也非常困惑,一時難以接受。

我們感到四周突然出現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原來完整的世界,一下子顯得有點支離破碎。這個帶著深邃、神秘氣息的事件把我們的思想擊中了。我們發現,除了戰爭以外,這世界還有一些隱秘的事情,也一樣是激動人心的。我們滿懷好奇,開始把目光投向成人。

在父母去田裏勞作的時候,我開始在家裏翻箱倒櫃。父母們似乎總是藏著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有一次,我從家裏翻出幾本書,那是關於馬王堆出土文物的畫冊,在這些書中還有一本手抄本,是郭沫若寫的,郭沫若通過漢墓中出土的一粒西瓜籽推演了一個關於女墓主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我一口氣把這手抄本讀完了。我感到時空倒轉,空氣也同往日不一樣了。我像是進入了幽深的曆史之中,特別是女墓主的愛情故事,被郭老寫得纏綿悱惻,把我看得柔腸寸斷。那段日子,我感到我的胸腔中似乎晃蕩著一些溫暖的水。

溫暖的敘事就這樣降臨到我的生活中。這故事把單調的日子填滿了,好像這天地之間因為有了這些故事而變得充滿了芬芳的氣息。那個手抄本開始在同學之間流傳。那些日子,我們的眼睛發亮,覺得一個新的世界已經向我們打開了。

故事自然也改變了我們看待世界的目光。比如,我們投向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和姑娘的目光有了複雜的羨慕的成分。我們感到時間變得分外的漫長,覺得自己似乎已停止了成長。我們恨不得自己快快長大成人。

七十年代有限的電力在支撐著城裏的工業,鄉村老是停電。在煤油燈下那些比我年長的似乎見多識廣的小夥子和姑娘們會打情罵俏,偶爾他們會談論一下他們從書上看來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與戰爭有關,常常是一些傳奇。戰爭造就了故事無限的可能性,在我聽來,這些故事浪漫、溫暖。當然,油燈下正在滋長的愛情也讓我們感到浪漫和溫暖。

一本手抄本出現,另一些手抄本跟著出現了。這世界就是這樣,隻要某一扇門打開,就會向你展示一個前所未有的幽深世界。不久我們搞到了第二本手抄本《一雙繡花鞋》,這本集偵探、愛情、革命、凶殺於一爐的手抄本,一樣讓我如獲至寶,讀得如癡如醉。

手抄本都是“非法”的,通常的說法是,這是“黃書”。因此,讀這些書,我們有一種越軌的快感。我們的傳閱完全是秘密的,不會讓老師,也不會讓家長知道。

我和海胖交上了朋友。海胖是我的同學,他也迷上了手抄本。他經常同我討論手抄本裏麵的故事。我建議海胖去自己家裏翻箱倒櫃一番,說不定有什麼驚人的發現。海胖叫我一起去,我想了想,就去了。

海胖家屬於深宅大院,給我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我一直認為這樣的人家應該評上地主。他們家陰冷的氣息和白屑如潮的牆壁同我想象中的地主庭院相符,更重要的是海胖家還有一位嚴肅的小腳奶奶,總是在每天午後開始念念有詞。大人們說她是在念阿彌陀佛。這是封建迷信啊,可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找她的麻煩。我對海胖奶奶念出的這種嗡嗡嗡的聲音,心懷畏懼。我平時不太去他家玩。

海胖家看上去像是藏著一些封建糟粕,結果,那天一無所獲。

一天,海胖終於搞到一本叫《白蛇傳》的連環畫。我們把頭湊在一起,仔細讀了這則故事。讀完後,我們開始爭論究竟是白娘子可愛還是小青可愛。也許我們心裏麵覺得白娘子還是充滿母性的,但我們一致認為小青更可愛一些,因為她性格剛烈,鬥爭性強,更有革命精神。

那段日子,我們顯得有點鬼鬼祟祟。我奶奶火眼金睛,我們的古怪行為很快引起了我奶奶的注意。有一天,她把我和海胖拖進裏屋,問我們在搞什麼鬼?在她的高壓政策下,我們隻好把看“黃書”的事和盤托出。但奶奶的反應很快打消了我們的罪惡感。她說,這算不得黃,黃的還有呢。於是奶奶關起門,臉上露出詭秘的神色。

一會兒,她就拿腔捏調,唱了起來。她唱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那時候,我們聽的都是剛性的革命歌曲,乍一聽這種軟綿綿的音調,真有說不出的舒服。我感到四周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好像這世界真的有了什麼改變,好像隨著那些唱腔,周圍開出了花朵,暗香浮動。多年後,我才知道她唱的是越劇。

我們總是纏著奶奶唱戲。我們還聽了《西廂記》,聽了《釵頭鳳》,直到奶奶翻不出什麼花樣為止。我慢慢對這種調子熟悉起來。我覺得這種劇種,這種唱腔,確實十分適合兒女情長。奶奶的故事令我們目光恍惚,眼神變得溫和起來。童年無知,那時我一直把梁祝故事叫成《兩隻愛司》,多年後,我才知道正確的叫法應該是《梁祝哀史》。

我覺得兒女情長也是件不錯的事。我重新讀了一遍《白蛇傳》。讀的時候,我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同許仙談情說愛的不是白娘子,而是小青。為什麼不能有既有戰鬥性又具有溫柔情懷的女子呢?我還希望許仙最好像革命者洪常青那樣堅強。我希望這出愛情故事可以改裝成一出革命的浪漫主義故事。

這些故事令我滿懷傷感。我開始變得安靜起來,不再熱衷於戰爭遊戲了。我和海胖經常坐在江邊,看對岸公路上的汽車。這些故事改變了這個世界,使世界更為廣闊。我開始把目光投向外麵的世界。而公路就是一個象征,它一頭連著遙遠的地方,一頭連著我們村莊。我們的目光開始變得遙遠起來。

公路上的汽車一直在變化。早幾年前,公路上出現的是笨重的蘇式卡車。後來,國產的“東風”卡車多了起來。但現在,公路上會突然出現一輛漂亮的日本車。真的很漂亮,小巧,光滑,在陽光下一閃而過,就像曇花一現。雖然這種車非常奪人耳目,但我們還是給它起了一個難聽的名字叫“日本矮子車”。

我們聽說,我們已經和日本人和好了,據說這些車是日本人送給我們國家的,這些車就是和好的見證。我們也聽說美國總統尼克鬆也來北京講和了,我們的敵人現在都想成為我們的朋友。這令我們非常困惑。我想起我看過幾十遍的《地雷戰》,《地道戰》,想起電影裏那些操著古怪中國話的可惡而倒黴的日本鬼子,竟然有一種做夢的感覺。我突然發現戰爭似乎是一件十分遙遠的事情。遙遠得我這一生都夠不著,隻能是一個巨大的背景。

現在想來,童年時期,我想象裏的戰爭沒有邪惡的一麵,那是一種詩性的存在,具有精神的特質。我甚至想,那時對戰爭的懷想一定是全民的精神生活。戰爭讓我們想起延安、革命和共產主義這些詞語。

一九四九年以前,我的家鄉也有過幾次戰爭,這在臨江那座山上深淺不一的戰壕上可以尋見當年的蛛絲馬跡。有一段日子,我和我的夥伴們開始拿著鋤頭鏟子去扒戰壕,希望發現一顆子彈或一枚炸彈。我想,我們當年的勞作與一個詩人的創造有共同之處:激情與夢想。

我不知道現在的孩子們是怎樣看待戰爭的,我猜現在的小孩大概也會有一個尚武的年齡段的,但一定不會有我們那時的狂熱。現在的孩子稍大後,他們便把更多的熱情獻給了那些明星偶像們了。我想這是好事情。現在我想我已經知道現實中的戰爭是怎麼回事了。我知道伴隨戰爭這個詞周圍的不是詩意,而饑餓、疾病、死亡,是絕望和無家可歸的無辜平民。

2003年已經過去了。這一年,我目睹了一場戰爭。美英兩國用世上最先進的裝備對伊拉克進行了狂轟爛炸,然後,迅速地占領了伊拉克。我在電視上目睹了死亡,目睹了種種人間悲喜劇,目睹了獨裁者薩達姆的銅像被民眾推倒。麵對這樣的戰爭,我發現我很難“政治正確”,我的情感是無比複雜,不是“支持”或“反對”可以清楚地判定的。很多時候,生命的感覺比理念更為複雜,更為纏繞不清。

這世界從來沒有平靜過。九十年代,善戰的南斯拉夫人從電影裏走向了現實,他們扛起了武器,展開了種族間的戰爭。南斯拉夫,我是多麼熟悉!七十年代末期,南斯拉夫的電影進入我國。我特別迷醉於《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這部炮火連天的影片,斯拉夫女郎深陷而神秘的眼神至今還留在我的記憶裏。那時候,我們所看到的少量外國片一般都來自社會主義國家,並且經常是戰爭片。大概被資本主義包圍的南斯拉夫人比較容易受西方驚險片的影響,拍的電影比國產的好看。後來流行一時的《橋》就證明了這一點。那時候,我和我的夥伴們一致的看法是南斯拉夫人特別善戰。完全不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遊擊隊員打擊侵略者那樣是非明了,現實中的戰爭錯綜複雜。我們從電視上經常可以看到薩拉熱窩。如果不是戰爭,薩拉熱窩這個詞會引起我溫馨的懷舊之感。戰爭讓這個城市充滿了彈痕和屍體。說來奇怪,漫長的戰爭存留在我腦中的並不是那些簽了又撕的和平協議及由政治家們演繹的一個又一個事件,而是那些來自民間的消息。我不會忘記當漫長的冬天到來時,是一家由五個人組成的私人電台伴著薩拉熱窩人度過了饑餓、寒冷及美好的聖誕,給苦難中的人們帶去心靈的慰藉。還有那部叫《薩拉熱窩之戀》的電影,講述的是一對戀人在薩拉熱窩一分為二的日子裏相互尋找、相互思念的故事。令人欣慰的是即使在戰爭中一樣存在愛情及美好的人性。

20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