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從醫院裏出來後,像一個革命烈士。他見到孩子們就說:

“我他娘的被國民黨刺了十七刀。”

王福身上除了右睾丸上那個若隱若現的傷疤,他在戰爭中並沒有留下貨真價實的槍痕。他為此感到遺憾。現在他身上有了十七個傷疤,他於是有了一種光榮的感覺。

孩子們圍著他,說:

“有十七刀嗎?你沒吹牛吧?”

孩子們要數他屁股上的疤痕。王福說:

“好吧,你們數吧。”

於是,他就把褲子退到大腿處,撅著屁股讓孩子們數。孩子們看到王福的屁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刀痕,紅紅的,摸上去極其光滑。孩子們好不容易才數清楚,一共十七刀。

王福撅著屁股說:

“我是說嘛,十七刀,一刀不多一刀不少,你們還不信。”

孩子們嘻嘻地笑笑,開始欣賞起刀痕來。一個說,左屁股上那一刀像日本列島;另一個說,右屁股上那一刀像台灣寶島。大家說得很熱鬧。

王福屁股上有日本列島和台灣寶島的事很快傳遍整個西門街。夏天,大家喜歡把桌椅搬到街上的法國梧桐下麵,一邊乘涼,一邊吃飯。王福也不例外。光棍王福一個人吃飯,但他的桌邊是一向不會冷清的。特別是他喝了幾兩白酒後,就會成為一個活寶。這個時候,他喜歡脫下褲子對孩子們展示他的傷痕。他說:

“他娘的,國民黨太狡猾,刺了我十七刀。”

如果這時有個大姑娘剛巧路過,王福會更興奮。他會把褲子剝得更低一點,以便露出他那一顆像牛一樣腫著的睾丸。

喻軍發明了一個遊戲,這個遊戲叫“解放台灣,解放全人類”。

街區的孩子都有彈弓。這個遊戲就是用彈弓射擊王福屁股上的日本列島和台灣寶島。

日本人侵略中國時殺了這麼多中國人,孩子們都痛恨日本鬼子;而台灣盤踞著蔣幫,讓台灣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孩子們覺得解放台灣很有必要。所以每次王福撅著屁股展示他的傷痕時,喻軍就帶著孩子們向王福屁股上的日本列島和台灣寶島射擊。王福的屁股被射得血肉模糊。

有一陣子,王福因為怕孩子們射擊他,不敢再露他的屁股。但是王福顯然因為不露屁股而感到孤單。喻軍觀察到這一點,有一天,他對我說:

“王福他娘的是個流氓。如果有姑娘路過,你要看他的傷疤,他就會給你看。”

確實是這樣。隻要有姑娘從街上走過,王福就會迅速扒下他的褲子,露出他傷痕累累的屁股。姑娘們大都會麵紅耳赤,倉皇逃遁。這不但讓王福感到愉快,也讓我們感到愉快。

喻軍發明的遊戲因此可以繼續。

喻軍在孩子們中間展開賭博活動。誰射中台灣寶島可以贏一包五一香煙,射中日本列島贏一包飛馬香煙。因為賭博,這個遊戲就有了強大的生命力。大家樂此不疲。

王福是個煙鬼。他一般能在贏家那裏得到一兩支煙抽,他因此也樂意這個遊戲繼續下去。

任何事物都有個盡頭。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有一陣子大家都忘記了這個遊戲。王福因此很失落。他已習慣於大家射擊他,習慣於他展示屁股時大姑娘們掩麵而笑的靦腆樣子。他像“立正”那樣有了癮。所以,隔段日子,他就會來到孩子們中間,要求孩子們向他的屁股射擊。孩子們見他這樣,就不再用紙團射擊,而是用石子。他的屁股經常被射得皮開肉綻。

屁股的傷養好後,他還是會要求孩子們射擊他。

世事變幻,到了七十年代末期,我們國家的政治氣候有了一些改變,人們對事物的看法因此也跟著起了變化。上麵下來一個文件,說像王福那樣的人也屬於退伍的革命軍人。於是王福落實了政策。

落實政策後的王福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不再和孩子們打鬧了。他身著中山裝,腳穿皮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走路時挺直腰板,他看上去確實像一個國家幹部了。

由於王福參加過革命戰爭,不久,王福就升任為綠化隊副隊長。他有了一間自己的辦公室。他有時候會給職工作報告。回憶起戰爭年代,他正色道:

“國民黨太狡猾,我身上留著他們十七處仇恨的傷疤。”

我們街區的人沒想到的是,大約過了半年,王福和金嗓子結了婚。他們婚結得十分低調,甚至連糖果都沒有分發。我們隻知道王福搬到了金嗓子那裏住了。當然結婚證還是領了。他們不敢非法同居。

結婚第一天,金嗓子戴了一隻鑲寶戒。

第二天,她戴了一根項鏈。

第三天,她戴了一隻耳環。

他們好像過得很幸福。孩子們也不敢再捉弄王福了。王福弄得這麼一本正經,人模狗樣,孩子們見到他就遠遠躲開了。

金嗓子還是像從前一樣白白胖胖的風騷樣兒,隻是她身邊的相好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我們以為從此以後,王福和金嗓子會過上幸福而平靜的生活。誰知過了一年,王福又出了事。

王福犯的是流氓罪。我們街區的居民說,別看王福平時穿得正經八百的,隻要有女部下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就要脫褲子給她們看他屁股上的傷疤,告訴她們哪塊是日本列島,哪塊是台灣寶島。他總是幹這事。有一個女部下再也受不了他的騷擾,就把他告了。結果王福就出事了。

當時,社會治安有點亂,各種流氓事件特別多,政府正在搞嚴打整治。王福剛好撞到這個槍口上,因此被判了一年半的刑。

金嗓子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她好像對王福犯這樣的事並不吃驚,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

王福坐牢去的第一天,她手上戴一個鑲寶戒。

第二天,她戴了根項鏈。

第三天,她戴了隻耳環。

她依舊是白白胖胖風騷樣兒,隻是她從前的相好再也沒有出現。

當街區的人問她王福究竟是怎麼回事時,她用一種局外人的口氣說:

“他呀,是好了傷疤忘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