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孩子走在一九七二年冬日的陽光下,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郭昕。
大雪剛剛過去,我們這個平時看起來顯得灰暗的街區覆蓋上了厚厚的一層雪,街道和房屋銀裝素裹,在陽光下發出從未有過的光芒。雪開始融化,屋簷瓦片的凹溝邊積上了無數根像我們手一樣粗的冰柱子,下部滴水的地方很尖,上部與瓦片銜接的那部分則十分粗大,冰柱子看上去像是一根一根巨大的鐵釘。
我和郭昕各自掰了一根拿在手中把玩。我看到郭昕用嘴吮了一下冰柱子。
“很不幹淨的。裏麵都是瓦片上的塵埃。”我說。
“沒事。”郭昕說,“你試一下,像夏天的棒冰。”
夏天,西門街的深巷裏會傳來賣棒冰老頭的叫賣聲,“捧冰到了捧冰,冰涼蜜甜棒冰。”聲音悠長,像一曲長調。聽到這樣的聲音,口水就會從嘴上流出來。可是我們沒有錢,買一支棒冰要五分錢。我們沒有錢。
“要是夏天,捧冰能這樣隨意吃就好了。”
郭昕說這話時,眼中透出甜蜜而貪婪的光芒,好像這會兒他看到了一根一根的棒冰就像屋簷下的冰柱子一樣在眼前晃。
我仿佛又一次聽到了夏天的叫賣聲,滿腔口水。我忍不住把冰柱子咬了一口,冰柱子斷了一小節。我含在口裏,感受口腔中冰涼的感覺,我感到舌頭刺激得有點兒發麻。
“甜嗎?”郭昕問。
我點點頭。其實不甜,冰柱子怎麼會甜呢。郭昕臉上甜蜜的表情比冰柱子要甜得多。看他的表情你會覺得他這會兒含著蜜。
“要是夏天,有這麼多棒冰可以吃就好了。”郭昕歎了一口氣。
我想了想,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有這麼多棒冰,我們也沒錢。棒冰不可能白白吃到。我又吃了一口冰柱子,就當是滿足夏天無法達成的口腹享受。
陽光很強烈。我把塊柱子放在眼前,對著太陽看。我看到冰柱子在陽光下發出冰冷的光芒。我試圖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想像冰柱子像什麼事物。是的,隻要花一定的時間,總是能看出冰柱子像一個神仙或像我們認識的某個人。我一直對這種玩法樂此不疲。
鬈毛向我們這邊跑來。顯得神神道道的,臉上布滿了誇張的興奮。我和郭昕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們都猜到鬈毛大概又有什麼了不起的發現。鬈毛一天到晚都是這種一驚一乍的表情。
我和郭昕都不喜歡鬈毛。鬈毛是個說話滔滔不絕的家夥,遇到什麼事總要顛三倒四地說上幾遍,還帶著外地口音,發出來的聲音怪怪的,又土又粗,就像他一頭蓬勃的卷發和那張黑色寬大的臉膛一樣常惹得我們發笑。我們不怎麼信人任他,覺得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充滿了大話和謊言。
我喜歡和郭昕在一起。郭昕安靜而友好,常常不聲不響地跟在我後麵,讓我感到很舒坦。隻要你不把郭昕逼急,郭昕沒有什麼讓人煩的。我隻見過郭昕發過一次火,是有人說郭昕母親同一個男人私通,郭昕忍無可忍,同那人打了一架。郭昕個子小,明顯不是那人的對手,但那次他表現得很狂野,差點把那人的耳朵咬了下來。郭昕發起火來也是蠻嚇人的。
鬈毛滿臉討好地對我們笑。我們沒理睬鬈毛。鬈毛就自言自語起來:
“真的,不騙你們的,我剛才見到一隻巨大的老鼠。”
我們回過頭去。鬈毛見我們注意了他的話,興奮起來。他說:
“真的,像兔子一樣大的老鼠,全身都是白的,它就在鼓樓下麵。”
“可能就是一隻兔子吧。”我說。
“絕對不是一隻兔子。因為它的尾巴很細,兔子的尾巴沒有這麼細的。”
鬈毛的描述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我們就跟著鬈毛去看那隻如兔子一樣巨大的白色老鼠。我們踏雪來到鼓樓,找了半天,沒有發現老鼠的影子。
“老鼠呢?老鼠哪去了?你媽的又騙我們。”我質問道。
鬈毛的臉上露出委屈的神情,那樣子好像他恨不得自己變成一隻白色的老鼠以證明他沒說謊。
“我沒騙你們。它剛才就在這兒的啊。在雪地上,曬著太陽,好像睡著了。”
鬈毛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他不厭其煩地描述那隻老鼠。他說那老鼠的毛發在陽光下發出銀色的光澤,它的爪子是黑色的尖利的,它的眼睛是紅色的,看上去很驚恐。
“你不是說它睡著了嗎?你怎麼又看到他的眼睛?”
“真的呀,它剛才就在這裏的,它一定是跑了。”鬈毛說。
我們沒理睬鬈毛,他越是想證明他的誠實,我們臉上那種不信任的不以為然的表情就越明顯。鬈毛見我們不信,又開始重頭說起。這回他描述得更仔細了。我們被他的話轟炸得很煩躁。我克製著自己不說話,我知道我如果回答他一句,鬈毛會還你十句。郭昕卻忍不住了,他說:
“你媽的有完沒完?我們都聽懂了知不知道?你這人話怎麼這樣多!”
鬈毛平時對郭昕是不服氣的,奮起還擊:
“生著嘴巴就是用來說話的。有本事你一句話也不要說。”
“我試給你看,我可以一個星期不說話。”郭昕一臉不屑。
“你如果做得到,我可以給你一包香煙。”鬈毛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