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街區的居民來說，隱私的含義就是議論紛紛。所有人都明白，低矮而破舊的房子是裝不住什麼的，隔牆永遠有耳。粗糙的毫無遮掩的生活讓人變得無所顧慮。無論是誰都能在大庭廣眾這下說出世上最肮髒、最下流的話而不會臉紅。對大多數家庭來說，吵架和謾罵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久而久之，這些東西便成為一種習慣。如果有一天，他們可以安靜地生活了，他們會變得非常不適應。安靜會使西門街的居民發瘋的。
因此，我覺得像表姐冬妮這樣的人在我們街區是一個異類，是某種供人們閑談與觀賞的珍稀動物。這是因為表姐竟像電影裏的有閑階層那樣養起了寵物——一隻貓（人們認為她不可能養得起一隻洋狗，隻好退而其次弄隻貓養養聊以自慰）。這之前表姐冬妮一直是個不起眼的女孩，文弱而安靜，永遠在風口浪尖之外，但這次看來已不可避免地走進我們街區居民的視覺焦點中了。我們已無從記起她是什麼時候養貓的了，等我們注意她時，她已是個懷抱著那隻名叫花花的貓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的明星了。表姐的一切在人們的嘴巴與耳朵裏進出，她被人們描述成一個不識時務的小資產階級。人們對她的一舉一動給予無情的嘲笑。關於她每年一次外旅遊的習慣更被認為是一種夢遊病發作——辛苦了一年賺得的錢竟送給鐵道部了。每次出遊，表姐總是一無例外地要貓與她結伴同行，並且會帶上一瓶帶魚腥味的牛奶，作為貓旅途中的食物。對我們而言，這是多麼古怪啊，難怪人們總要對她品頭論足了。
我見過那隻叫花花的貓，有幸也同它玩過幾回。說實在的，這確是一隻聰明的惹人喜愛的貓。它的毛發純黃，在陽光下發出金子般的光澤。我想這樣的貓肯定不會去捉什麼老鼠，隻能算是一隻不勞而獲的貴族貓。
表姐曾叫貓為我們表演過它的絕活。她讓貓整理桌上的物品，貓就把物品分門別類安放好，她還讓貓替她脫襪子，貓就十分親昵地為表姐脫。這一切讓我感到新奇，並對表姐如此愛貓有了一些理解。
我曾試圖想讓表姐明白我們街區對她的看法，希望她能修正自己的行為，讓大家能接受她。但又想，讓她明白她的處境實在是件殘忍的事，我為什麼要去砸碎她的幻想呢？
有一天，表姐抱著貓從街上進來時，她的臉十分蒼白，甚至連呼吸都有點急促。她見到我，高傲地說：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是生活，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地方。”
我想，剛才一定是什麼人傷害了她。我馬上明白表姐心裏其實什麼都明白的。是呀，麵對如此強大的一致的由眼神和表情組成的無聲的看法，表姐怎麼會沒有感受到呢。
表姐長得應該算是漂亮的，身材頎長，皮膚白皙，文文氣氣的，有林黛玉的氣質。可是對我們街區的居民來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街區的小夥子大都對她敬而遠之，當然表姐對他們也是不屑一顧的。
表姐到了二十八歲，不曾談過戀愛。人們對此議論紛紛。表姐看上去除了貓似乎什以都不感興趣。
最著急的是我舅媽，她四處為表姐物色對象。當然那些小夥子都來自另一個相對富足的街區。
表姐倒也不拒絕約會，隻是有點特別，比如第一次同人約會，她不像別人那樣對個暗號或手中拿束鮮花，表姐是抱著貓去的。
表姐的約會沒有一次是成功的。
我的同學張樂樂是表姐約會過的眾多小夥子中的一個。他是我介紹的。我對表姐的處境一直抱著同情的態度。張樂樂當然來自比較富裕的家庭，長得也很高大，我記得他在中學時代就開始向女生遞條子了，想來是個多情的人。我是無意中在街上碰到他的，他還像從前一樣把頭發梳成小分頭，不過皮膚顯得比從前更白了。我與他站在街上聊了很長時間。他問我有沒有女孩可以介紹給他。我很吃驚他還沒找到女朋友，我想也許他同表姐會合得來，於是就把表姐的情況向他介紹了一番，問他願不願意接觸一下。他很願意。
第一次約會張樂樂就很滿意。他完全被表姐迷住了，他認為表姐氣質獨特，高雅，溫柔。尤其是表姐抱著貓的樣子更讓他覺得表姐像一個超凡脫俗的天使。
張樂樂約會過後激動地對我說：
“我遠遠地看到她站在街心花園旁，她穿著碎花裙子，長發如水。一隻貓在她的胸脯上打盹，使她看起來充滿母性。當時，我心裏馬上湧出溫暖的感覺，我想我喜歡她。”
張樂樂咽了一口口水。
我知道張樂樂寫過詩，曾經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情詩大王，對他如此詩性的描述，我不感到吃驚。但我擔心他會因此昏了頭，做出衝動的事來，把表姐嚇跑，於是就說：
“不要心急，慢慢了解了解再說。”
讓我高興的是表姐看來也喜歡張樂樂。他們正兒八經地談起了戀愛。我舅媽很開心，還特地到我家來向我道過謝。她一直非常擔心她這個女兒會嫁不出去。
我和舅媽高興得過早了。表姐和張樂樂最終沒有在一起。
原因出在表姐那隻聰明的貓上。這不是一隻成人之美的貓。最初約會時，因為他們剛認識，彼此間總保持著距離，表姐雖帶著貓，貓兒並沒什麼不良表現，大家相安無事，雙方都覺得進展順利。按照張樂樂以往的經驗，認為可以進一步發展了。一天，張樂樂看著貓兒躺在表姐溫柔的胸脯上，表姐的裙子因被貓壓迫而繃緊著，顯露出她渾圓雙乳優美的輪廓。張樂樂一時心裏發熱，壯大膽子握住了表姐的肩膀。他剛碰著表姐，花花就迅速睜開眼睛，對著張樂樂大叫了一聲，叫聲暴戾並且有一股威懾力。張樂樂看到花花的眼神中滿是敵意，情緒一下子沒有了。他尷尬地聳了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