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個故事,是我差不多十歲的時候聽來的。因為年代過於久遠,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講清楚了每一個細節,甚至懷疑故事的真實性,可是故事裏有許多東西讓我震撼至今,我覺得即使是我八十歲那年,也不會忘記。
我有個哥哥,曾經是家族中所有人的驕傲——他在某個重要國家機構,擔任勘探海洋石油的工作,不論是工作性質還是工作薪資,都足以讓他成為“別人家的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出了事兒,在一個無人荒島上失蹤了整整七天。
他被營救回來以後,便不再工作。按月領取少量的補償金,開始投身藝術。在我出生的那個東北小城,做藝術是最遭人鄙視的行業,因為不能賺錢。他不再是他父母的驕傲,而是變成了一道不敢提及的傷口。
漸漸的親戚朋友都不太愛搭理他了,變得不太愛上門,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我還是特別喜歡他,我覺得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別舒服,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有一些跟那些盯著菜場裏一塊八毛三的姑姑們不一樣的地方。
他對我謙和有禮,也僅限於謙和有禮。我不止一次纏著他,磨著他,問他荒島上發生了什麼,他總是平淡地笑笑,守口如瓶。我堅持問,他堅持不講。
就這樣持續了半年左右吧,有一天他突然給我講了這期間發生的故事,第二天,他離開了家鄉。
他是這樣講給我聽的。
當時出海的那天,天氣狀況並不好。可是上半年的勘探任務沒有完成,隊長著急回家,帶他的妻子過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想冒險試試。幾個人違反了規定,偷偷溜進了海,他們都是有著豐富經驗的人,有什麼好怕的呢。
結果就出事了。
他是唯一的生還者,其餘四個人,早在沉船的時候,就都一起葬身大海了,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荒島上了,頭部有一道很深的割傷,血和海水混合在一起。他的身上沾滿了海水冰涼腥臊的黏膩感。失血過多讓他開始瘋狂地發渴,渴到去喝海水——這無異於飲鴆止渴,哥哥跟我說,他聽過太多關於喝海水喝死的故事了,可是那個時候,人對水的渴望,居然可以超過對求生的渴望。
哥哥心裏確定自己是死定了的,意識漸漸模糊,人也失禁了,嘴裏還是咕嘟咕嘟喝著。他當時最後的殘念就是,千萬不要找到他的屍體,他怕他的家人覺得丟人。
他說的真的沒錯,在我出生的那個東北小城裏,不丟人比死還重要。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突然覺得水是甜的。甜的像嬰兒時期喝的葡萄糖。甜的清澈透明。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發現居然是淡水。他整個人都精神了,整個人就好像是一塊幹涸的海綿,恨不能把全世界的淡水全都吸進去。不知道喝了多久,他突然惡心了一下,瘋狂地吐出了之前所有的汙穢,那個時候他知道,他這回死不了了。
再摸摸頭,他意識到自己頭上的傷口被包紮好了——他獲救了。
可是當他看到救他的那個人的時候,整個人突然打了個激靈。
怎麼說呢,因為那個人十分的正常。
那是個蒼白英俊的男人,胡子刮的很幹淨,穿著袖口起了毛邊的舊西裝,可是穿的十分合體筆挺,連襯衫和袖口都整理的妥妥當當。
哥哥突然覺得特別可怕。
怎麼說呢,你如果在歌劇院看見一個穿著中世紀晚禮服,妝容隆重的女演員,你會覺得她好出色,好美,嗓音清亮,人也優雅高貴。
可是如果你在深夜裏的空無一人的地鐵上,見到這樣一個女人呢?
同理,在這個地圖上至今沒有標記的小島上,出現這樣一個一絲不苟的現代人,讓哥哥打了個寒顫。
那個人盯著哥哥看了好一會兒,表情甚至是好奇的。他問哥哥,你怕什麼?
哥哥一瞬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隻好說:“謝謝你救了我。”
那個男人蒼白英俊的臉浮現出一絲笑意,他說了一句更加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原來瘋子沒有騙我,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其他人。”
這回哥哥更加毛骨悚然了。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才掉進了這個古怪的空間。
可是男人帶來了吃的,居然是70年前的壓縮餅幹和魚罐頭,毫無疑問,還是能吃的。
哥哥帶著一百個問號,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因為他實在餓了,不論這人多奇怪,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隻有鹹味兒的魚罐頭和陳舊的餅幹,竟然被他吃出了人間仙境的味道。過了許多年以後,我去北漂的第一年,才終於明白,隻有哥哥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大難不死。
那男人自己並不吃,隻是好奇地看著哥哥,看的哥哥脊背發涼。多麼奇怪,他居然被這個讓他脊背發涼的男人給救了。不過事已至此,先吃飽,多活一分鍾是一分鍾。
“你怎麼不吃啊。”哥哥問男人。後來哥哥說,這恐怕是他一生裏問的最後悔的一句話,也是最沒有遺憾的一句話。
男人看著哥哥,眼底竟然有點濕潤了,他說,我不用吃東西,這是瘋子生前留下的。他受傷的時候,也像你這麼的吃。
哥哥打了個飽嗝,終於想起來問他,瘋子是誰了。
哥哥琢磨著,瘋子一定是和他一起流落荒島的人。
可是男人卻說,“瘋子是我的父親。他死的時候,二十五歲。”
“你們……流落在荒島上生活了兩代?那時候你多大?怎麼會這麼正常地生活到……這麼大呢?這島上還有什麼人。”哥哥喝了口水。
“你是十萬個為什麼嗎?”男人不耐煩地看著哥哥,哥哥這才覺得男人有點人味兒了。緊接著男人又來了一句,“隻有我,去年的時候瘋子才死。”
這回哥哥打死也不相信男人是人類了。
這男的目測怎麼也有三十歲了,你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一個二十五歲死掉的男人,馬上生出來一個芳齡三十還會自己穿西服的大胖兒子來?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和你一樣的‘人’。”男人看著哥哥,自言自語,“你們對人的定義是什麼?”
哥哥語塞,他從未想過這麼深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