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了死刑的犯人關在一個地窖裏,陰暗潮濕,隻有一盞昏黃的燈掛在走廊上,黴氣烘烘的味道,再加上血腥氣逼人,程參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恨不得丟下食盒,逃了出去。
可是,明日就要行刑,好不容易買通官府,得到探監的機會,送朋友一餐斷頭飯,也算是盡到同仁之誼。多年來與他有競爭也有合作的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個夜晚,有一個朋友來看他,算是走得不寂寞了。
四周都是沉重的歎息,痛苦的呻吟,還有絕望的叫喊。牢房裏黑洞洞的,他看不清到底誰是他要找的人。突然有人喊他:“程掌櫃嗎?”
跟著就有人喊起來:“程參——”
“程老板——”
四下都是叫他的人,一個個麵目全非的囚犯,都是往日生意場上的熟人呢。程參大吃一驚,居然有這麼多人,因為違反鹽法被關起來了嗎?可見私欲有多大了,使人冒著死亡的威脅鋌而走險,值不得啊。他胡亂答應著,問他們是不是還好?
裏麵有人大罵了:“好個屁,明天我們就沒腦袋吃飯了!你給我們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他後悔自己帶的東西少了,歎息著,一個欄杆裏塞進一塊肉,另一個牢房裏塞進一條雞腿,再給一個人肉圓子,最後見帶的東西不多了,隻給一個飯團……看著他們血肉模糊的身體,狼吞虎咽的樣子,他心裏好不酸楚。
又到另一間牢房了,他遞進去一個鴨翅膀,對方沒有接,反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跟著就是嚎啕大哭,嗚嗚咽咽地大聲叫道:“程兄啊!我後悔沒聽你的話呀!”
對了,這才是他要找的人,當初勸他一起走私鹽的人。都在一處經商,都是多年的同行,一起經銷鹽業,既有過競爭,也互相幫襯過。兩人分道揚鑣,源於那一次兩人酒後吐真言。程參到官府“認窩”——就是交納巨額銀兩,取得官府授予在一個地區食鹽銷售權,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事後向同行訴苦。
都是鹽商,誰能不知其中的潛規則?明代的鹽法被稱為“綱商引岸”,鹽商運銷食鹽需要鹽引,那可是不是隨便領取到的。商人必須以引窩為據,證明自己擁有運銷食鹽特權。
都說鹽商獲得的是暴利,在一切行業之首。但是官府並不是白白給好處的。
商人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把糧食運到邊關,要先向鹽運司交納鹽課,領取鹽引,然後到指定的產鹽區向灶戶買鹽,再販往指定的行鹽區銷售。往往一年半載也沒資金回籠。這不僅要有雄厚的資本,花費也太重了,明地裏交稅,暗中打點,不用說途中的盤剝,遇到土匪強盜更是全軍覆沒……這麼大的成本,在銷售中就不能便宜賣出,百姓苦啊,連鹽也吃不起。
這位老弟見四周沒人,俯下身子對他說:“你要給老百姓鹽便宜點?容易啊,我有渠道搞到的鹽,賣給老百姓可以一半價格,但獲得利潤可以翻番……”
程參嚇了一跳:“你說的私鹽吧!盡管利潤很高,但是,千萬別發這種違法之財,以身試法,那可是有性命之虞的,違法之事不能幹,還是老老實實經商吧。”
以為那位鹽商說的是酒話,程參把這事沒放在心上。誰知過了一陣子,那商人又來找他了,還告訴他,膽有多大,利就有多高,誰能跟錢有仇?
程參明確地告訴他:“我非賢達,但父親帶我出來經商多年,長期觀察他老人家處人處事的做法,那就是穩妥為上,一切都依法辦事。雖然掙錢不多,但是,我們就圖一個為人的正直和商界的信譽,不能大富大貴,隻求一生平安。父親的言傳身教,給我巨大的影響,我要按照他老人家的教導去做,違法行為,不是我們詩書禮義之家應該做的事情,還會惹來大禍啊。”
程參再三勸告他毋犯國法,以為會讓他懸崖勒馬,誰知那人隻笑程參迂腐,最後還是違法亂紀了。官府發覺一批鹽商走私販鹽,明察暗訪之後,抓了幾十個關進監獄,明日起就要開刀問斬。
而今,自己衣衫襤褸,渾身血跡斑斑,與以前的精明幹練判若兩人,那商人才想起朋友的話是正確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毀了自己,我也毀了全家,可是已經回頭無路了啊……”
程參對他說:“早知今日,何必犯法?現在,我能為你做的事,就是替你送一點告別這個人世的酒菜,你吃過以後,希望你能給你兒孫留一份遺書,告訴他們,以後一定要遵紀守法,正派為人,才能保一生平安……”
那人連連點頭:“你的臨別贈言,讓我靈魂安穩,我知道了,有一個良好的家風是多麼重要,我沒能言傳身教後人,隻能以身試法作為反麵教材,讓我的兒孫不再重蹈我的邪路……”
他停止了哭泣,狼吞虎咽把酒菜吃了,又用程參帶去的筆墨,寫下了最後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