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 引言:再吮發條橙(1 / 2)

我的中篇《發條橙》於一九六二年初版,現在時間已過去很久了,久得足以為世界文學界所忘卻了。然而,它拒絕被忘卻,這主要歸功於斯但利·庫勃裏克的同名電影。我自己非常樂意與它斷絕關係,理由有許多,可惜做不到。我收到過學生的來信,說要寫論文討論它,日本的戲劇界也要求將它改編成能劇①。這部作品似乎可以天長地久,而我看重的其他作品卻在堆灰。對於藝術家,這不是異乎尋常的經曆。拉赫瑪尼諾夫就常常抱怨,他的成名主要靠孩提時寫的升C小調前奏曲,而成熟期的作品卻從不進入節目表。貝多芬創作G調小步舞曲是為了鄙視它,但孩童們卻用它來上鋼琴啟蒙課。我不得不繼續忍受《發條橙》的流傳,這意味著我對這本書擁有某種著作者責任。在美國我對它擁有一種特殊的責任,專此加以說明。

【①從中國引進的一種戲劇。】

還是開門見山吧,《發條橙》在美國從未全文發表過。原書分為三部,各七章。取出計算器一算便知,共計二十一章,而二十一是人類成熟的標記,至少過去曾經是,因為人到二十一歲擁有選舉權,開始承擔成年人的責任,不管二十一具有什麼樣的象征意義,我起先就是使用這個數字的。像我這種小說作者,都對所謂的算學感興趣,也就是在處理數字的時候,要使之對人類有所意味。章節的數目從來都不是完全任意的。正如作曲家寫譜的時候擁有一個含糊的總體和持續度概念,小說家也擁有長度的概念,它通過作品所分章節的數目表達出來,故二十一章對我很重要。

但對於紐約出版商來說,它們是無關緊要的。他出版的小說隻有二十章,執意要砍掉第二十一章。當然,我是可以提抗議的,把書稿拿到其他地方出版,但考慮到他接受此書本身就表現出樂善好施,而紐約、波士頓的其他出版商說不定會將書稿一腳踢出的。我在一九六一年的時候缺錢花,連給我的一丁點預付款也不無小補,如果出版此書的條件就是刪節,那就刪吧。所以,英國的《發條橙》和美國的同名薄書也就相去甚遠了。

更有甚者,世界其他地方是從英國訂購此書的,所以大多數外文版,當然包括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加泰羅尼亞文、俄文、希伯來文、羅馬尼亞文、德文版,都擁有原來的二十一章。斯但利·庫勃裏克拍電影的時候,盡管是在英國拍的,卻取法美國版本;對於其他國家的觀眾來說,似乎故事提前結束了。觀眾倒沒有嚷嚷著要求退票,隻是納悶庫勃裏克為什麼把大團圓排除在電影之外,人們便給我寫信,我的後半生確實有大量時間在複印關於創作意圖和意圖落空的聲明,而庫勃裏克和紐約出版商卻在恬不知恥地享受肆意歪曲帶來的回報。當然,人生不如意啊。

第二十一章裏發生了什麼呢?讀者現在有機會一睹真麵目了。簡單說,我的惡棍小主人公長大了,遂厭倦了暴力,承認人的能量用於創造勝過用於破壞。無謂的暴力是青春的特權,因為青少年能量充沛,卻沒有從事建設性活動的才能。其精力必須通過砸電話亭、撬火車鐵軌、偷竊並破壞汽車來發泄,當然,摧毀人命是更令人滿意的活動啦。然而,總有一天,暴力要被看做年少氣盛的產物,令人生厭,是愚昧先知者的急智。小說中的小流氓幡然醒悟,人生應該有所為……結婚生子、使世界這甜橙在上帝的手中轉動,甚至有所建樹……比如說作曲。畢竟,莫紮特和門德爾鬆在十幾歲的納查奇,即青少年時代就創作了不朽的樂曲,而我的所有人物卻在衝殺和抽送中取樂。這位長大的青年頗為羞愧地回頃著自己肆意破壞的過去,他需要有迥然不同的未來。

第二十章裏麵並沒有暗示這種意圖變化。孩子的心理狀況被硬性調整,接著再作恢複調整,他還愉快地預見到自由暴力意誌的恢複,“我真的痊愈了,”他說,美國的版本就這樣收尾了。電影也是這樣結束的。第二十一章使全書產生了真正虛構小說的品質,小說是建立在人生變遷的原則之上的藝術。除非能夠表明主角或人物有道德改造、智慧增長的可能性,創作小說其實是意義不大的。連垃圾暢銷書都能說明人們在變。如果小說不能表明變化,隻是說明人物性格是固定的,僵硬的、不可洗心革麵的,那就離開了小說的領域,而步入了寓言或諷喻的範疇了。美國版本或電影版本的《發條橙》是寓言,而英國或世界性版本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