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馬平川的黃土地。天,黃亮亮的天,地,黃厚厚的地,一黃千裏,沒有遮擋,滿目蒼涼,如大水淹沒後的洪荒。
日近中午,太陽毒辣辣地射出利箭,兩個趕路人渾身火辣辣的。老婦人早已疲憊不堪,跌跌撞撞蹌著身子,似乎隨時都要倒下。挑行李的男子走一陣歇一下,放下擔子喊娘,過來攙扶著她走一程,又回身挑起擔子趕一陣路。
終於,前麵出現一片雜樹林子,兩人如溺水之人見到河岸,踉踉蹌蹌奔過去。
男子在一棵大槐樹下放了被子卷,讓母親坐下,取出擔子裏的葫蘆與炊餅,給母親喝水吃幹糧。樹蔭下涼風習習,清涼的水消解了酷暑的炎熱與趕路的辛勞。
兒子見母親緩過氣來,給她捶腿,慚愧地說:“娘,孩兒不孝,母親年近花甲,還要舉家遷移。”
母親撫摸著兒子紅腫的肩膀,搖搖頭:“進兒,怪不得你,是你父親……當年惹下的禍事……”
話未說完,突然,一陣奔跑的腳步聲紛遝而至,男子躍身而起:“強盜來了,怎麼辦?”
老婦人安詳地舉手合十:“阿彌陀佛,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菩薩保佑——”
片刻時間,十幾個舉刀拿槍的漢子衝來,要他們“留下買路錢”,跟著就來搶行李。
男子抽出一把大刀,舞出團團銀光,沒人能近到跟前。但他勢單力薄,護著行李,又要顧及母親,分身無術,不宜久戰。
正焦急萬分,樹林深處傳來“嘚嘚”馬蹄聲,心頭一涼:這下完了,他們還有戰馬,我這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呀……
“哪來的強人?”一聲巨吼,霹靂一般的聲音傳來,瞬間在林子裏炸開。一個肥胖的男子騎馬奔來,邊跑邊喊,“兀那鳥賊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路人,眼裏還有沒有灑家?”
眾人抬頭一看,來人是個軍官,頭上戴著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身上穿件鸚哥綠絲戰袍;腰上係一條文武雙股鴉青腰帶;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幹黃靴;腦袋有麵盆大,耳朵占據了頭側的一半,高鼻子大嘴巴,落腮胡須從耳根彌漫下去,包圍了整個下巴。
真可算是:人高馬大寬肩膀,胳膊上跑得馬,脊背上踢得球,那模樣,已經嚇倒強盜們,“灑家”兩個字更是如雷貫耳。
“不好了,鎮關西來了——”領頭的一聲大叫,拔腿就跑。
眾匪徒聞風喪膽,隻恨爹媽沒給他們生下四條腿。來人在馬上舉刀,隨意劃拉一下,亮光一閃,賊首就躺倒在地上哇哇亂叫。粗漢也不追趕,跳下馬來,踢踢地下的頭領:“認得灑家?”
“不,不認得,聽,聽說過……”地上人欠身求饒。
“怎麼說的?”粗漢用刀尖指著他,“哪個說的?”
頭目左肩流著血,扔了刀,哆嗦著,翻身跪地:“百姓,官吏,軍士,都,都說,大人,您,秉公執法,除暴安良,廉潔奉公,威震關西……”
“嗬嗬,知道灑家名字,還敢為非作歹?”
“不敢不敢了,求大人饒了小的,有小兒盼撫養,有妻子盼夫歸……”
“還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嗎?”
“不了不了——”
粗漢子收起大刀:“給灑家滾——”
賊頭掙紮站起,捂著流血的肩膀,沒命似地跑了。這邊,安撫了受驚母親的男子走過來就要下跪:“感謝大人援救,請受在下一拜。”
粗漢趕緊扶住,也一拱手:“一人敵眾人,武藝超群啊,灑家敬佩。”
男子瘦精精的,中氣十足,站起也一拱手:“鄭大人謬獎了,小的新到關西,才知道大人威名,今日得見,實在榮幸。”
粗漢子笑得嗬嗬的:“在下不姓鄭,姓魯,叫魯達。先生是何人?”
“原來,鎮關西是大人美名,錯叫了,盼原諒。”男子笑了,更顯英俊,“小的從京城來,姓王名進,帶著母親,要到老種經略相公那裏投靠。”
魯達說:“原來是京城來的阿哥。灑家正在他手下做事,已做到五路廉訪使,可為你帶路。”
王進大喜,帶他見過母親,挑起擔子,請魯達上馬,就要趕路。
魯達不依,一定要王母騎到馬上去。母子倆人說那是官家坐騎,使不得。魯達不聽,托起王母,放到馬上。說自己出門訪查,已經完成任務。老人騎馬,男人走路,走得快些,當晚就能到達。
多日跋涉,疲勞不堪,聽說延安府不遠了,母子這才依了,趕緊上路。果然,當日月上東山,三人已經到了延安府,魯達叫開城門,要領他們進種府。王老夫人說:“這麼晚了,不便打擾,我們風塵仆仆,相見也有幾分難堪,還是明天再去吧。”
魯智深羞愧地摸摸後腦勺:“灑家孤身一人,也沒地方招待你們。”
母子倆人都連連道謝。“這已經給魯大人找了麻煩,即使府上寬敞,也是不能去打擾的。”王母說,“時間不早,先找旅店住一宿,明日再說。”
魯達引他們住進延安府最整齊的一家幹淨旅客棧,說他們是客人,堅持付了一夜住店錢,安頓了他們,這才告辭。
翌日天亮,魯達就來了,帶來一包肉夾饃,叫店家沏茶,讓母子吃了,日上三竿,領他們到了老種經略相公府邸門前。
稟報不久,就見中門敞開,老種經略相公親自迎出門,一見王進母親就拱手:“不知親家前來,有失遠迎,快快請進——”
親家?魯達頭腦“嗡”地一聲發出鳴響,頭腦像車輪子飛快轉動:相公隻有秀英一個女兒,兒子駐守在遙遠的渭州,早已經成家。這王進莫非是秀英的丈夫?怎麼從未聽說?灑家得問問她去。就想抽身走開,去見徒弟種秀英問個明白。
可是,王進向老種經略相公稟報,說多虧了廉訪使魯達,母子才能平安到達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於是讓魯達進屋陪坐。才問他們母子為何如此淒惶?王母示意兒子稟報,原來,禍事都因那個靠踢球發跡的家夥引起的,那小混混就是高俅。
高俅是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從小嬌慣,長大不務正業,品行極差,倒是吹拉彈唱、刺槍使棒,相撲頑耍,詩詞歌賦什麼都能來一點。尤其是氣毬踢得好,整日裏風花雪月、賭博幫閑。父親對他無計可施,在開封府告了兒子一狀。府衙斷高俅出界發放,挨了官府二十脊杖,被家人趕出門,四處流浪,東京城裏,家家都不願留他食宿。
高俅如喪家之犬,輾轉多家,最後到駙馬王晉卿府裏做了個親隨。一天代新主人給端王送禮之時,見端王在庭中踢氣毬,沒接住,高俅使個“鴛鴦拐”踢還給他,然後又使出十八般武藝,陪端王踢了一場,獲得寵愛,從此被留在身邊當親隨。
端王當了皇帝,想要提拔高俅,因無軍功,讓他先進樞密院。雖然隻是隨駕遷轉,但也需要武功,高俅那點花拳繡腿功夫是不行的,於是讓都軍教頭王昇教他武藝。
高俅踢球不怕累,練武卻怕苦,以為原來那點使棍弄棒的本事過得去了,學了幾天,便覺得了不起,居然叫囂要與師傅比武。
王昇本就看不起這靠著幫閑上爬的人,見他目中無人,也想教訓他,在場上一棍子將他打翻。高俅大怒,以為有皇帝做靠山,哪個敢惹?王昇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給他難堪,盡管隻是點到為止,高俅受傷也不重,卻裝死裝活地賴在床上三四個月。皇朝居然降罪王昇,革了他的職務,打入大牢,不明不白地死在獄中。
半年不到,徽宗還是抬舉高俅做了殿帥府太尉職事。高俅得意了,選了個吉日良辰去殿帥府到任。坐到大堂上,所有一應合署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等人都來參拜。
高殿帥一一點名,發現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沒來。盡管牌頭報說,他已經生病半個月了,至今沒有痊愈。高俅還是說他假裝生病,抗拒官府,搪塞殿帥,派人去捉拿王進。
王進不能連累牌頭,掙紮著趕到殿帥府前參見太尉,四拜之後,站起身,一抬頭,看見坐在帥位上的竟然是高俅,心中暗暗叫苦。
果然,高俅罵他爺爺隻是大街上使花棒賣藥的,兒子孫子也斷然不會什麼武藝,朝中當官的沒長眼睛,讓他們爺兒倆當了教頭,現在居然小瞧殿帥,罪大惡極!於是吩咐左右拿下王進,重重責打。
眾多牙將平時與王進關係不錯,紛紛上前求情,軍正司也說當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不要動怒,要求赦免王進的罪過,高俅這才說明日再處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