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下了五台山,來到鐵匠店鋪隔壁,找家客店住了幾天,等到兩件兵器造好,戒刀做了刀鞘,禪杖用漆布裹了,把一些碎銀子賞給鐵匠,帶了兵器,背上行李,大步向前,一路向東京而去。
一日天氣好,路上景和春明,柳暗花紅,他貪看山明水秀,趕不上住宿的客店,到哪裏投宿呢?又趕了三二十裏地,天色已經黃昏。過了一座板橋,看見遠遠的山下,有一片紅花樹木,叢中閃出一所莊院,於是決定到莊上投宿。
進莊後,發現有點奇怪,幾十個莊家在忙忙碌碌地搬桌子、板凳、餐具到一個打麥場上,聽說他要投宿,都推辭,說莊上今晚有事,不收留住宿的人。
魯智深再次說好話:“酒家隻是隨便歇一晚上,明日一大早就走了,不會給你們找麻煩的。”
一個年紀大點的莊客好意勸他:“和尚,你趕快走吧,這裏危險,不要在這裏找死了!”
智深奇怪了:“怪事,灑家隻是住一晚上,有什麼要緊的,怎麼就是找死?”
年輕的莊家道:“教你去,你就去你的,你要不走,我們就把你抓住綁在這裏!”
這下把魯智深惹火了:“你這家夥真是莫名其妙!灑家又沒說別的什麼,你憑什麼要抓要綁的?”
見來人提起禪杖,就要發作,莊客紛紛圍過來,有罵的,有勸的,都想製止這場即將爆發的糾紛。這時,就聽到身後傳出一聲呼叫:“你們鬧什麼?”
早有莊客稟報:“這個和尚要打我們。”
魯智深回頭,看見從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也有些怪怪的,不過五六十歲,卻拄著一條高過人頭的拐杖,於是上前一拱手:“灑家是五台山來的僧人,要上東京有事,錯過了落腳的客棧,想借貴莊投宿一夜,貴莊那個年輕的莊家太無禮了,居然要捆綁酒家。”
老人微微一聲歎息:“哎,既然是五台山來的師父,跟隨我進來吧。”
莊客們這才散去,一個個嘀嘀咕咕表示不滿。
智深跟老人進了莊園,到了廳堂上,分賓主坐下。老人這才說:“莊家們不曉得師父是從活佛那裏來的,把您當做常人,師父不要怪他們。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然我莊上今夜有事,暫時留師父住一晚上也不打緊的。”
智深聽出了蹊蹺,想問個仔細,於是把禪杖靠牆放著了,站起身來問個好,謝道:“灑家首先感謝施主留宿。隻是有些不解,敢問貴莊高姓?”
老人彎腰還禮:“老漢姓劉,此裏叫桃花村,鄉裏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法名,尊姓大名?”
“灑家姓魯,師父是智真長老,給俺取個諱字,喚作魯智深。”
太公問明白了,放心請他吃飯,還問他是否能吃葷腥?魯智深大方地說:“灑家不忌葷酒,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豬肉,有肉就吃。”
見他不忌葷酒,莊主叫莊客收拾一張桌子,端來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筷,一壺酒,一隻酒盅。見魯智深吃了酒菜吃完飯,莊主才吩咐說:“今晚胡亂讓師父在外麵耳房中歇一晚上。假如晚上聽到外麵有什麼吵鬧的時候,您睡您的,不要出來窺望啊。”
智深更好奇了:“敢問貴莊今夜有什麼事?”
太公麵露難色,鬱鬱寡歡:“這事嘛,不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
“太公,難道因為灑家來貴莊騷擾了您麼?明日付您房錢就是了。”
“師父說哪裏話?我家時常有齋僧布施,哪多了師父你一個。”太公悶悶不樂地說,“隻是我家今天晚上小女招夫,因此十分煩惱。”
魯智深嗬嗬大笑了:“男大當婚,女大須嫁,人倫大事,五常之禮,嫁女是一件喜事啊,為何煩惱?”
“師父不知,這門親事不是我們家情願的。”太公淒然道。
智深大笑:“太公,你真是個癡漢!既然你們不情願,為什麼要招贅那個人做女婿?”
太公這才說出緣由:“這裏有座桃花山,近來山上出現了兩個大王,他們紮了寨柵,聚集了五七百人,專門打家劫舍。來老漢莊上要糧要錢時,見了老漢的女兒,放下二十兩金子、一疋紅錦作為定禮,選定今夜來入贅。老漢隻有這個小女,今年才一十九歲,哪裏願意嫁給一個山大王?連青州知府也奈何不了他,我們有什麼辦法?不願意也得應承著,你說怎麼不煩惱?”
燈光下,劉太公清臒的臉上閃現出淚光,智深同情地點頭,腦袋一轉,想出個主意:“原來如此!既然太公留宿送酒菜,灑家理應報答,有個辦法教他回心轉意,不娶你女兒,如何?”
太公赫然道:“他是個殺人不貶眼的魔王,你如何能夠讓他回心轉意?”
智深不便直說,隻是安慰他:“灑家在五台山跟智真長老學佛,學得說因緣,就是鐵石人也能勸得他回心轉意。今晚讓你女兒到別的地方去躲藏一下。灑家就到你女兒房內與他說因緣,勸他回心就是。”
太公還是不放心:“好雖然好,隻是,不要去老虎嘴邊拔虎須啊。”
智深道:“灑家也是人,灑家的性命也是性命啊,自然不能做虎嘴拔須之事,如果說不動他,他要殺灑家,也是自己的事。您就放心依我的主意去做吧。”
“我前世修得好啊,今天遇上您這個活佛下降!”太公喜上心頭,問智深,“您還要吃飯嗎?”
智深說是不要吃飯了,但有酒再拿些來吃更好。”
太公連連點頭,吩咐莊客搬上酒來。還送來一盤熟鵝,大碗給他斟酒,讓他痛痛快快地吃完熟鵝,又吃了二三十碗酒才罷休。智深安放了行李,提了禪杖,帶了戒刀走出來,太公已經將女兒寄送到鄰舍莊裏去了,讓其餘人都躲起來,這才到新婦房裏去。
他先把新房中的家具都搬開,把戒刀放在床頭,禪杖靠在床邊,銷金帳合上,把自己衣服脫光,跳上床上去坐著。
自古以來,哪裏有和尚在新娘子床上說道理的?一個魯莽的魯達,被智真和尚賜了法名魯智深,他的智慧真是漸漸深厚起來了。吃飽了喝足,他不急不躁,從來不坐禪的人,居然在床上耐得住寂寞了。
劉家莊的人沒辦法躲開,他們要迎接新郎官——桃花山二大王。
夜幕降臨,全莊園點起燈籠火燭,照得像白天一樣明亮。打麥場中央放下一條長長的桌子,鋪了桌布,擺滿了鮮花、燈燭、大盤肉、大壺酒、大碗菜……全莊人忙了幾天,就等山上人下來迎親。
初更時分,遠遠的鑼鼓聲傳來,劉太公懷著鬼胎,心如擂鼓,跳個不停。火龍下山,蜿蜒曲折,僅僅走近,一隊人馬舉著火把飛奔而來,前呼後擁著山上下來的二大王。
最前麵是四隊紅紗大燈籠,照著馬上的新郎官,他頭戴冒著尖頂的幹紅凹麵巾;發邊插一枝羅帛做的紅色假花;上身穿一件鑲著虎毛邊、金線繡著花紋的綠色羅袍;腰上係了一條狼毛描金的紅搭包肚;腳上穿一雙雲頭半高跟的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喜氣洋洋,又不倫不類。
後麵跟著的大隊人馬更顯滑稽:小嘍羅們的頭上胡亂插著野花;往日明晃晃的刀槍劍戟都用紅綢子綠綢子纏著,一邊跑著,一邊齊聲念叨著賀詞:“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
二大王進莊剛下馬,眾莊客趕緊跪下,劉太公捧著一盞酒,跪在最前麵獻酒。
來人也不是不懂禮節的人,趕緊扶起太公:“您是我的老丈人,怎麼反倒跪我了?”
太公低頭輕聲說:“別說這話吧,老漢隻是二大王轄製下管的人戶。”
二大王一口喝幹了他遞來的酒,嗬嗬大笑說:“既然本王轄管你們,與你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你了。你女兒匹配給我,有什麼不好?”
劉太公不再說話,把他們迎到打麥場上,見了花香燈燭,強人更加喜歡,又飲酒三杯,小嘍羅們在廳前擂起鼓來,兩人在鼓聲中進了大廳,二大王在上廳坐下,一邊誇讚太隆重,一邊問:“丈人,我的夫人在哪裏呢?”
大公壓抑著內心的恐懼,低頭道:“她呀,害羞不敢出來。”
二大王笑著給丈人敬酒,然後說,見了夫人再出來吃酒吧。劉太公指望和尚真的要用因緣來勸他,於是說:“老漢親自帶領大王去新房吧。”於是端著燭台,引著二大王轉到屏風背後,直到新房門口說,“這間屋子就是,請大王自己進去吧。”
二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麵黑洞洞,譏諷道:“我那丈人真是個小氣的地主,連一盞燈也舍不得點,竟然讓我夫人在黑地裏坐著。明天叫小嘍羅從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燈吧。”
魯智深坐在帳裏,聽得好笑,又強忍著不做聲。
二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為何不出來迎接我?不要害羞啊,馬上,你就是我的壓寨夫人了……”
他在房間裏摸來摸去,終於摸到了帳子。掀開來伸手進去,首先摸到了智深的肚皮,心頭剛閃出一絲疑惑:怎麼如此肥碩?莫非,她已經出嫁,而且懷有身孕了?正在疑惑,突然感覺頭皮一緊,接著頭發連帶頭巾就被一隻大手揪住,又被連頭帶腦按下床來。
“啊——”他叫了一聲,掙紮著,卻掙脫不掉那隻大手,耳根帶脖子又挨了狠狠的一拳。
頭腦如一隻馬蜂窩潰散,“嗡嗡”亂響,他一聲大喊:“怎麼回事?竟然打起老公來了!”
回答他的不是女人的聲音,而是一個粗獷如雷的男人聲音:“灑家教你認得老婆是誰!”
跟著,他被一雙魔爪般的大手拖倒在床邊,醋缽子大的拳頭與鏟子樣腳尖一齊上,他隻得狂呼亂叫“救人啊!——饒命啊——”
劉太公在門外支起耳朵正聽房內動向,一聽恐怖的叫喊,嚇壞了:“不是說因緣講道理嘛?怎麼動手打起來了?一定是那和尚吃虧了——”
舉著燈火趕緊進屋,二大王的隨從聽出是頭領的聲音,也一窩蜂進來了。
眾人燈下一看,二大王趴在地上,一個胖大和尚一絲不掛地騎著他,左一拳,又一掌,打得他哇哇亂叫。
眾嘍羅一齊拖槍掄棒,對著胖和尚亂打。魯智深光著身子,挨了幾下,有點痛,撇下強盜頭子,拿起床邊禪杖,這才覺得鐵匠手藝不錯,這武器大小適中,輕重合適,頓時舞動生風,打得嘍囉們跑的跑,溜的溜,眨幾下眼睛的功夫,一個個都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