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正香,突然被兩個和尚推醒:“魯智深,你怎麼這麼早就睡覺了?趕快起床坐禪。”
他沒好氣地說:“我睡我的,你們坐你們的,幹你屁事!”
聽他口出粗言,一個和尚搖頭,一個和尚念佛:“你不聽勸,竟然罵人,善哉善哉。”
“哪來的‘鱔哉’?灑家隻吃過團魚齋。一邊去吧。”
“既然出家,就應該念經坐禪,我們怎麼與這種人一處住?苦也——”
智深聽他們說得文縐縐的,譏笑他們:“團魚大肉,肥甜好吃,哪裏苦啊?”
兩個同室的和尚氣急了,跑去向維那稟報,他也無法,隻是推脫:“你們不要與他一般見識,長老說他將來證果非凡,比我們強多了,且看他將來如何飛黃騰達吧。”
他們隻有回房安睡,哪裏睡得著?那魯智深一夜到亮,鼾聲如雷,半夜起來,黑燈瞎火的,找不到廁所在哪裏,就在殿堂後麵隨地解決了。攪得其餘兩人徹夜未眠。第二天起來,屋外臭烘烘的,都要求換房間。
維那隻有再稟報長老:“智深實在無禮,一點也不像個修行人,山門裏再容納他,寺廟也不成其為寺廟了。”
智真長老生氣地訓斥他:“一派胡言!不要再說,他一定會改的。”
連維那也挨了罵,其餘人再也不敢囉嗦。他隻有對那兩個和尚說:“長老不讓他走,也隻有他自己願意走你們才能解脫。”
兩個僧人得到啟發,開始行動:頭天晚上,潑一碗水,將他被子弄濕了。魯達發覺,以為夢中不當心。掀了被子,將袈裟蓋上,一夜依然熟睡。
第二天晚上,兩人又把他床鋪倒上水。魯達發現蹊蹺。什麼話也不說,把自己潮濕的墊被、蓋被都扯了,摔在對麵床上。然後拉過他們的被子,一床墊著,一床蓋著,張開四肢,呼呼大睡。
兩個和尚晚一步進禪房,見此狀,就與魯智深理論,他隻是打呼,什麼話也不說。一個急了,扯出自己的被子,另一個的被子被魯智深壓在身下,就去掀他。
魯智深睡得正香,被鬧醒,腳一蹬,瘦弱的和尚仰麵跌倒。
奪得被子的正嘻嘻笑著,又挨了一巴掌,半邊臉腫得像發糕一般。轉身衝出去喊維那。維那進門,地上的和尚還躺在屋子中間叫喚,像是傷得不輕。維那拉起和尚,把魯智深訓斥一通,說犯了戒規,須得懲治,罰去山上砍柴。
這難不倒他,後山樹木多,智深三下五除二,砍好了一捆,剩餘的時間就可以看看風景。山上空氣清新,涼風悠悠,鳥語花香,比在房間裏念經痛快多了。然後,他躺在樹下好好地睡了一覺,彌補了每天半夜三更爬起來做早課的辛勞。背著柴下山,正趕上吃中飯。
漸漸秋風涼了,智深上山,天還沒亮透,風像是有穿透力,肌肉擋不住了,連骨頭都有些沁涼。大霧散去,日頭也懶懶的,沒有多少暖意。砍了一捆柴,身上才有些暖和。站在山巔,向北望去,延安府遙不可及。那一段日子多麼令人懷想啊:手把手教秀英武藝的甜蜜;刀對刀殺敵人的痛快;還有奔馳在黃土地上查那些貪官汙吏的機勇……都如浮雲,來無影,去無蹤了。
他收回眼光,近一些的地方,山下隱隱的有些房舍,趙員外在哪一片?這家夥每天吃著大魚大肉,喝著美酒,也不給灑家送些來。誑著灑家在這裏寂寞度日,他倒是省心了,全不想灑家鬧心——連點酒味也聞不著,難道這荒山青燈古刹就是灑家的歸宿?
太陽終於當頭曬了,身上暖和了,瞌睡就上來了。向陽的樹下,落葉衰草如地毯一般,躺下去就不想起來。
這一覺睡過了頭,回到寺廟,已是下午。寺廟中規矩是過午不食,回去齋飯已經開過,智深找到廚房,也說沒有飯了。他推開廚師,自己拿了幾個大饃,被人死死拉住,說他壞了規矩。
智深大怒:“出家人不打逛語,你們不是說沒有吃的了嗎?灑家砍柴,已經辛苦,回來稍微遲點,為何不給飯吃?都是出家人,為什麼灑家要比你們矮一頭?”
廚房裏的和尚說:“都是出家人,也要分級等。你個花和尚,看樣子就是殺人越貨到這裏避難的,哪有一點修行人的模樣?沒趕你出山門,就是對你客氣的了。”
原來,灑家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逃犯啊。他想說:“灑家殺的是壞人,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是,擔心給趙員外帶來麻煩,忍住沒說出口。
隻是,往日是公平正義的鎮關西,而今在眾生平等的佛地,卻沒有享受到平等的待遇。他一時興起,一隻手抓兩隻大饃,一邊啃著,另外兩腳單手,對付廚房裏的三個和尚足足有餘。不消幾下,他們已經連滾帶爬,到維那處告狀了。
這下他的自由解除了,更重的處罰是麵壁思過——實際上就是關了禁閉。
上山砍柴累了,天冷了,山上不好玩了,到地下室一個小房間一個人住著,更悠閑,更輕鬆,更有利於睡覺。
魯智深想得妙,進去第一天就不自在了,當天隻給他送兩餐飯。半響午了,隻送了一碗稀飯,還有一塊蘿卜幹。那稀飯,明顯是加了水的,吹一口能起三尺浪。當時口渴了,一口氣喝幹。小和尚再來,還當他是又送飯的,空著手,卻是來收碗的。
魯智深問怎麼沒飯了,小僧說廚房就讓送這飯的。沒等對方罵出口,拿著空碗跑了。晌午時送來了第二餐飯,依然是一碗稀飯,上麵飄著幾片青菜葉。他實在忍不住了,連碗帶飯一起扔了出去。可是,任他吵,任他罵,沒人理他。當天沒得吃了,餓著肚子,怎麼也睡不著,這時候他才覺得,當和尚最大的痛苦就是不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早知道有這麼些清規戒律,為什麼要上五台山?
世上沒有後悔藥吃,別的他也不後悔,隻盼早點出去,無論如何也要先喝酒,再吃肉,死了也不當餓死鬼。為了吃飽飯,為了不餓死,當年威震關西的魯提轄,隻有每天稀飯維持生命,終於不再罵了,也沒有力氣打人了。結束麵壁的那天,他走出地窖,腳步都打晃。
天已經涼了,所幸趙員外已經派人送來了暖人的衣服,來人時,他正關著,沒見著,但,自己能出來,也與趙員外派人說情有關吧。
冬天的太陽暖人,魯智深穿上黑色的直襟棉袍,係了條鴉青色腰帶,換了僧鞋,走出山門來,坐在亭子裏曬太陽,心想,真是饞死了,此刻別無他求,能有一碗酒喝就好了。
就在這時,山下傳來了歌聲:
九裏山前作戰場,
牧童拾得舊刀槍。
大風吹起烏江水,
好似虞姬別霸王。
這歌有意思,似乎把他帶到曾經的拚殺中去。是誰在唱?向山下一望,一個中年漢子挑著一對水桶上山來了。水桶蓋得嚴嚴實實的,扁擔上掛著一個舀子。一看這架勢,就是個賣酒的,酒香也從山下飄蕩上來。
漢子挑著桶,也到亭子裏來歇腳,魯智深明知故問那裏麵裝著什麼。漢子說是好酒。智深問他多少錢一斤。
漢子笑了:“和尚,你問有什麼用?多少錢一斤與你都沒關係,別與我說笑了。”
“灑家花錢買酒,你收錢賣酒,誰說笑了?灑家是真的要買。”
“你要買,我豈能賣給你?挑上山,隻是賣給那些道士、轎夫、夥夫吃的。”
“隻要付錢,你賣給誰不行?”
漢子見對方認真了,也嚴肅起來:“我們做酒生意的人,用的是寺廟裏給的本錢,住著寺廟給的房子,山上長老早就有法旨的,隻要我們賣了酒給和尚吃,就要受到責罰,收回本錢,趕出屋子。哪裏敢賣酒給你吃?”
智深已經去掀桶了:“你真不賣嗎?”
那漢子道:“和尚,你殺了我也不能賣呀!”說著擔著酒桶就要走。
智深走出亭子,將扁擔一抽,一腳蹬開漢子,提起兩桶酒進了亭子。漢子被他踢中褲襠,蹲在地下,半天起不來。智深已經在地上撿起了酒舀子,開了桶蓋,舀起酒,一口口往嘴裏倒,吃得好不痛快。一會兒就吃完一桶酒,這才讓那漢子明天到寺廟裏來取酒錢。
苦啊,不但一桶酒沒有了,自己挨了一腳,半天才爬起來,要給寺廟長老曉得,連飯碗住處都沒了,哪裏還敢來討酒錢?漢子忍氣吞聲,把剩下的一桶酒分成兩個半桶,挑起來,撿起酒舀子,飛一樣跑下山去了。
上山如坐牢,半年多來,沒有吃一滴酒,可把魯智深饞壞了。今日快活,一桶酒倒進肚子裏,全身漸漸熱起來,亭子裏坐不住了,他脫去棉袍子,把兩隻袖子纏在腰間,露出一身白肉,滿身刺著的百合花更醒目。頭暈乎乎的,走路也腳發軟,此時睡一覺是最大的享受。於是,他歪歪倒倒地朝山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