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仗如此慘烈。
先是方臘的寶光國師鄧元覺出城迎敵,兩個都使禪杖相並,那廝武藝高強,魯智深與他鬥過五十多合不分勝敗。正危機中,武鬆擔心魯智深疏失,舞起雙戒刀趕來,直取寶光。這時,城門裏又衝出貝應夔,被武鬆一刀剁下頭來。智深正在叫好,包道乙的玄元混天劍刺殺而來,兩個好漢都沒在意禍從天降。
混戰之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殺聲,喊聲,哭聲,叫聲亂成一團,魯智深殺紅了眼,似乎漫天飛的都是血雨,滿山刮的都是腥風。
突然一股鮮血衝天而起,灑落在智深長滿汗毛的手臂上。這血格外鮮紅,格外濃烈,似乎與眾不同。這不是鄭彪的血,也不是彪天師的血,這是我兄弟的血!
他頓時覺得大事不好,靠著一棵大鬆樹輾轉過去,看見方臘手下的鄭彪舉刀向地下砍去,魯智深將禪杖一攔,將敵人的戒刀“當啷”一下,打得飛了出去。這才往地下一看,地下躺的是武鬆,左臂浸在血液中,原來,從天而降的一把玄天混元劍把武鬆的左臂砍斷,隻留一點筋皮,那手臂在地下顫動,戒刀卻握得緊緊的。
“混賬鳥人,竟敢傷害灑家兄弟,跟你們拚了——”智深撿起寶劍向對方投擲過去,不知擲中了何人,隻聽見哇哇大叫。他又揮動禪杖,攪出一團閃電般的銀光,直逼得鄭彪、包天師等人落荒而逃。這時,他再回來援救武鬆,一時沒有藥物,解下腰帶,使勁紮住斷臂的上端,才稍稍止住了血。
武鬆醒了,叫了一聲:“哥哥,多虧你救了我——”
“兄弟,你都是為了救援灑家呀!”魯智深扶起武鬆,要找個隱蔽的地方避開敵人,架著他往樹林深處走去。
斷了一半的手臂拖在武鬆左側,武鬆發覺礙事,低頭看看,大叫一聲:“哥哥,停下。”
魯智深架著他的右臂,右臂還握著戒刀,停下步子。武鬆從魯智深的頸背上抽出右手,舉起左臂,斷了一半的左肢垂落向下,他說了一聲:“既已斷掉,要來何用?”話落刀落,把那斷了一半的手臂連根砍斷,殘肢掉在地上,發出“噗”的聲響,那連著肩膀的斷臂,紮緊的腰帶也止不住血啊,淅淅瀝瀝一路趟過去。
“兄弟,英雄啊!”魯智深暗暗叫道,彎腰取下戒刀,插在身後。撿起那隻斷臂,摔下深澗。然後操起禪杖,一手提著卻彎至背後,背起武鬆,邁開大步,拚命往前奔。隻覺得斷臂的血像小溪一般從他的左肩膀上浸潤下來,淅淅流淌,他的半邊衣褲全被武鬆的血浸濕了。
“兄弟,挺住!”他一路狂奔,一腳踏空,滾到坡下,爬起來,身側藤蘿披灑,卻正好掩蓋了一個山洞,“天助我也!”
智深放下武鬆,隻見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氣息微弱,想是流血過多,魯智深急了:連連問:“怎麼辦,怎麼辦?”
武鬆勉強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說:“隻有……一個辦法……”
魯智深知道他說的辦法是什麼,俯身說:“兄弟,我怎麼忍心……”
武鬆說:“哥哥,你要救我,隻有這……種……辦法……”
話沒說完,他已經昏死過去。眼看他的血將流盡,魯智深痛下決心,在洞口急慌急忙地摟了樹枝幹草,在洞裏用火鐮燃起,拖過武鬆,把他的斷臂伸到火焰上。
開始,淅瀝瀝的鮮血滴在火焰上,幾乎把火都快要澆滅了。魯智深狠狠心腸,吹大了火焰,把他的殘肢架在火苗最旺的地方,殘肢燒著了,散發出一股強烈的皮肉燒焦的味道,武鬆痛醒,哇哇大叫。
擔心引來敵人,智深抽出一根樹枝,橫插在他的嘴裏。武鬆咬住樹枝,全身顫栗,頭上汗如雨下,忍住劇烈的疼痛……皮焦了,肉焦了,直到那隻斷臂燒成黑炭一樣時,血終於止住了。
魯智深這才把他放近火堆,待他簌簌發抖的身軀暖和了,終於平靜下來。跟著他又是雙唇幹裂,喃喃地喊著:“水,水……”
魯智深走出山洞,找到一股泉眼,可惜沒有裝水的器具,連竹子也找不到。他想想,脫了外衣,在泉水裏搓洗幹淨,再把衣服打濕,漉漉地捧著了水回山洞,再擰出水來。
在水的滋潤下,武鬆張開嘴巴,衣服裏的水滴進去,吞完,智深又用衣服取水來……
終於,武鬆漸漸地呼吸平穩了。智深就著火堆,烤幹了衣服,再給武鬆蓋上。想看看鄭彪等人走了沒有,出了山洞,登上山頂,聽到有人喊:“有血跡,宋軍的……”
敵人搜山了,擔心他們聞到煙火氣摸索上來,智深隻好滅了火堆,把武鬆往山洞深處背去,裏麵黑洞洞的,靜寂無聲,隻有兩個人的呼吸,一個沉重,一個渾濁……
不知過了多久,武鬆醒了,暗中呻吟,魯智深問他:“還要喝水嗎?”
武鬆問道:“俺,這是在哪裏?”
“你的左臂被包天師的寶劍砍斷了,血止住了,躲進山洞裏了,隻等敵人撤退,我們才能出去。”
“多謝哥哥救了俺。”武鬆輕聲說。
魯智深嗬嗬一笑:“你不也曾救過灑家嘛。”
武鬆說:“什麼時候?俺記不得了。”
魯智深說:“你怎麼會記不得了?就是那次咱們押忠義糧,張青那小子的石頭把灑家腦袋打了個大窟窿,不是你救得及時,亂陣當中,那些馬也把灑家踩死了。”
武鬆虛弱得話也說不出來,嘴角扯了一個微笑,魯智深也看不見,但他的右手早已放下戒刀,摸索著靠近魯智深,拉住他的手。過了很長時間,他稍微恢複了一點力氣,才說:
“哥哥,皆因俺們兩個都是硬漢子。”
智深佩服他的堅毅,心中軟軟地湧出一股柔情,想讓他振作,嗬嗬一笑:“俺們兄弟倆個,都有可比之處,行事也頗有些一樣哩。”
“未必……一樣吧?”武鬆打起精神說,“哥哥救了許多女子,愚弟殺了許多女子……”
“我們何其相似乃爾:灑家酒醉打金剛;老弟酒醉打大蟲;灑家打死鎮關西,老弟殺死西門慶;灑家瓦官寺前試禪杖,愚弟蜈蚣嶺上試戒刀;灑家打周通,越醉越有勇氣,老弟打蔣門神,越醉越有本事;灑家桃花山上,踏扁了酒器,揣了滾下山去,老弟鴛鴦樓上,踏扁了酒器,揣了跳下城去……”智深擔心他睡去再也醒不來,千方百計找話說。
武鬆知他意圖,也強顏歡笑:“嗬嗬,哥哥,你是和尚,俺是行者,俺們都跟佛有緣吧?”
“是啊,關鍵時刻,俺們都是心往一處想的。你還記得俺們被那個妖道捉住事嗎?喬道清要斬立決,俺倆個一起罵‘妖道,你休要做夢!我這幾個兄弟的頭可斷,這幾條鐵腿是屈不彎的。’”
武鬆說:“還是哥哥勇敢,劊子手將我們推出去斬首時,你還嗬嗬大笑‘灑家視死如歸,今日死得正路。’”
魯智深說:“你更勇敢,居然罵道:‘醃臢反賊,早早把俺砍了幹淨!’”
兩人回憶著往事,又一起感歎,招安之後他們就從此失去了自由,變成了朝廷的工具。
魯智深說:“咱們今日打的方臘,就是昨天的我們呀。”
武鬆長歎一口氣:“反正現在俺也成了廢人了,再也不能打了。”
“可惜了我們一班好兄弟,史進死了,李忠死了,曹正死了,張青、孫二娘也都死了……”魯智深長歎一口氣,“可憐史進,都是灑家害了他,一想起來,就暗暗自責,痛心不已。”
“怎麼這樣說?”
“當初,若不是灑家將史進招進水泊梁山,至今依然能仍稱雄少華山,說不定,現在繼續在那裏當他的山大王哩,哪會死於亂箭之下?我們過去何嚐不是‘反賊’?一旦被招安,連連打仗,都是為那狗屁朝廷當鷹犬。眼看身邊的眾兄弟一個個血染沙場,馬革裹屍,情何以堪?”
“哥哥,您古道熱腸,淡泊名利,無私豪邁,真是令人敬佩……”
暗中,智深不好意思,幸虧他看不見自己臉紅得如煮熟的蝦子,說:“別誇了,灑家無緣慈悲,不講原因,隻是天性坦蕩的平常人,放不下不平事,放不過不公人。”
他們掰著指頭算算,一百零八將,剩下四十個人都沒有了,還要打到何時啊?武鬆歎息。
“快了,快了。”
“怎麼就快了呢?”
魯智深說:“我突然想起了師傅給我的偈子:‘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都一個個靈驗了”。
武鬆說:“驗證過嗎?”
魯智深想想說:“是有些道理。你看,灑家遇見林衝就離開寺廟,造反起義;上了二龍山,灑家就喝酒吃肉,過上了富裕生活;打了華州府,以後我們不就從二龍山遷到梁山上去了嗎?‘遇江而止’,是說灑家遇見了宋江以後就不再漂泊,跟著他南征北戰了。”
武鬆刨根問底:“那後麵四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