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窗格上,一聲兩聲。
簡狄道:“昨天阿素過來瞧我,見我臉色好一些,高興極了。那孩子,我看不得他與我過去一樣,沒有天真的年紀,因此寵慣了,往後你要多擔待。”
她麵色變好,也不過是畫了仔細的妝,提著最後一點真氣,與他細細交代一些事。
隱羅隻覺心下無可避免地一鬆,不禁伸手去摸她的發,“阿姊……”
“我覺得今日這雨尤其大,是不是?……不知什麼時候會下雪。”簡狄支起身子,半靠在軟枕上,微微氣喘,聲音低柔。
她記得不周山那場雪,她在宜城醪的香氣裏做了無數斑斕的夢,她迷蒙間看見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那時候誰知道會有這般多的事呢……若她能知曉將來燕卓蠶食東海,她還會與他結親嗎?
會嗎?
她便是貪心,要得太多了,覺得自己從來都是被虧欠的,因而偶爾要些什麼,也都順風順水,又想要百年喜樂平安,又想要東海清明大治。然而她在宣華殿書房外聽見的,卻明明白白告訴她,命數命格命盤,不是她扭轉得了的。
雨越下越大,風聲如訴。
隱羅長歎一聲,柔和了聲音,道:“阿姊,你總是狠心的,口裏說著將東海,將我看得多麼重,到如今,為了讓生者傷痛後悔,還不是說丟便丟下了?”
“他握著東海那麼多權,我若不擺出這一副決絕的姿態,這些權要怎麼回到你手裏?唯有這樣,道東海長公主夫妻不睦,他插手事務,方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也少了你奪權的許多麻煩。”簡狄慢慢說道,“這些事,你想過沒有?”
“……自我從雲浮山回來,他便已將大權都交還予我了。阿姊,我為燕卓說句話,他當初有什麼野心,如今也願意為你收斂起來,你又何必……”
簡狄心下震動,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來,淡道:“……那便當是我自私了罷。”
有人讓她心痛,她也要他一分不少地痛回來。
隱羅還想說話,見她一臉昏昏沉沉的樣子,好像又累了,便不再開口,起身走到窗邊。隱羅推開窗子,簡狄便看得見窗外那棵桃樹,燕卓從瑞王宮刺殺顓頊回來,就站在那棵樹下,沒有桃花,她卻覺得那一刻春光如許。
他刺殺顓頊,為報姊仇,為讓顓頊下幽都擺平魔物,好給將來的後土鋪平道路,大概也真的有那麼一些考量,是為了她的。
她一遇上東海之事,便如刺蝟受驚,什麼也不顧,隻張起渾身的刺,隻有怒火和心驚。他對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她裝作不知道。然而,卻一刻沒有忘記。
書畫意氣的相投,新婚之夜的疼惜,那一句“大治東海,西射天狼”的許諾,朝夕相處的點滴,每逢爭吵的退讓包容,得知她懷喜後的喜悅疼惜,還有那一座太白殿……
她怎麼能忘。
她怎麼敢忘。
她一向自詡愛憎分明,怒火昏頭的時候卻從來沒有細想過這些事情。
若這些也是為了東海的權做出來的樣子,若這樣都是欺她瞞她,那麼世上還有什麼叫做真心?
“我要起來。”她啞聲道,不覺眼角已濕。
隱羅扶她起身,在窗前站定,默默無言。
朝榮殿一如既往地洗練,屋瓦在雨中仿佛剔透得要發出光來,從支起的窗子看出去,那棵桃樹落了不少葉子,圍牆的朱漆被發白的雨幕遮去顏色,簡狄扶著窗框,凝視了良久,對身後的隱羅道:“你回去罷,朝事離不了你半刻,我在這裏看看便好。”
隱羅並沒有走,低聲道:“阿姊,我已找到臨曦了……”
“是麼?”她的目光沒有變動,看著窗外,“你打算怎麼辦?”
“……她,有些麻煩……”隱羅皺了皺眉,輕道,“原本還打算請阿姊見一見她的。”
“阿曦是個好孩子。”
“那麼上一回那個小姑娘呢?”她想起來,然而身形仍一動不動,“也娶過來麼?”
隱羅沉吟了一會兒,卻沒有回答,又陪她靜立了一會兒,道:“我下午過來陪你用夕食,你先休息罷。”
“好。”
他正抬步要走,卻聽簡狄聲音微啞,“……骨肉分離的滋味我知道,你不要怪我。”
*
隱羅走之後簡狄躺回床上,慢慢伸手捏了一個訣。
一麵火色的結界在朝榮殿外麵張開,雨點落在結界上彈起來,碎成細細的雨沫。
“我要休息一會兒,不要打攪。”幽婉送了茶水過來,簡狄便吩咐她。
幽婉點點頭,半晌,她又補充一句,“誰來都不見。”
幽婉眼裏滑過一抹痛色,卻最終什麼也沒說,端著盤子退到外間去了。
簡狄長出了一口氣,將自己陷進溫暖柔軟的被褥裏,閉上有些疲累的眼。她的腦袋疼得很,胸口的傷口也在隱隱發冷,她感覺得到一絲絲生命的活力正在流走,就像那一次她被鍾律斬斷肩胛後,她昏昏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