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清一遂浼人說議親事,將紅蓮女嫁與一個做扇子的劉待詔為妻,養了清一在家,過了下半世。不在話下。
且說明悟一靈真性,直趕至四川眉州眉山縣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個人家。這個人家,姓蘇,名洵,字明允,號老泉居士,詩禮之人。院君王氏,夜夢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驚。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滿月,百日一周。不在話下。
卻說明悟一靈,也托生在本處,姓謝,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夢一羅漢,手持一印,來家抄化。因驚醒,遂生一子。年長,取名謝瑞卿。自幼不吃葷酒,一心隻愛出家。父母是世宦之家,怎麼肯?勉強送他學堂攻書。資性聰明,過目不忘,吟詩作賦,無不出人頭地。喜看的是諸經內典,一覽輒能解會。隨你高僧講論,都不如他。可惜一肚子學問,不屑應舉求官,但說著功名之事,笑而不答。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蘇老泉的孩兒,年長七歲,教他讀書寫字,十分聰明,目視五行書。行至十歲來,五經三史,無所不通。取名蘇軾,字子瞻。此人文章冠世,舉筆珠璣,從幼與謝瑞卿同窗相厚,隻是誌趣不同。那東坡誌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惱的是和尚,常言:“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毒轉禿,轉禿轉毒。我若一朝管了軍民,定要滅了這和尚們,方遂吾願。”見謝瑞卿不用葷酒,便大笑道:“酒肉乃養生之物,依你不殺生,不吃肉,羊、豕、雞、鵝,填街塞巷,人也沒處安身了。況酒是米做的,又不害性命,吃些何傷?”每常二人相會,瑞卿便勸子瞻學佛,子瞻便勸瑞卿做官。瑞卿道:“你那做官,是不了之事;不如學佛,三生結果。”子瞻道:“你那學佛,是無影之談;不如做官,實在事業。”終日議論,各不相勝。
仁宗天子嘉祐改元,子瞻往東京應舉,要拉謝瑞卿同去,瑞卿不從。子瞻一舉成名,禦筆除翰林學士,錦衣玉食,前呼後擁,富貴非常。思念窗友謝瑞卿不肯出仕,“吾今接他到東京,他見我如此富貴,必然動了功名之念。”於是修書一封,差人到眉山縣接謝瑞卿到來。謝瑞卿也恐怕子瞻一旦富貴,果然謗佛滅僧,也要勸化他回心改念,遂隨著差人到東京,與子瞻相見。兩人終日談論,依舊各執己見,不相上下。
你說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適值東京大旱,赤地千裏。仁宗天子降旨,特於內庭修建七日黃羅大醮,為萬民祈雨。仁宗一日親自行香二次,百官皆素服奔走執事。翰林官專管撰青詞,子瞻奉旨修撰,要拉瑞卿同去,共觀勝會。瑞卿心中卻不願行,子瞻道:“你平昔最喜佛事,今日朝廷請下三十六處名僧,建下祈場,誦經設醮,你不去隨喜,卻不挫過?”瑞卿道:“朝廷設醮,雖然儀文好看,都是套數,那有什麼高僧談經說法,使人傾聽?”看起來也是子瞻法緣該到,自然生出機會來。當日子瞻定要瑞卿作伴同往,瑞卿拗他不過,隻得從命。二人到了佛場,子瞻隨班效勞,瑞卿打扮個道人模樣,往來觀看法事。
忽然仁宗天子駕到,眾官迎入,在佛前拈香下拜。瑞卿上前一步,偷看聖容,被仁宗龍目觀見。瑞卿生得麵方耳大,豐儀出眾,仁宗金口玉言,問道:“這漢子何人?”蘇軾一時著了忙,使個急智,跪下奏道:“此乃大相國寺新來一個道人,為他深通經典,在此供香火之役。”仁宗道:“好個相貌!既然深通經典,賜你度牒一道,欽度為僧。”謝瑞卿自小便要出家做和尚,恰好聖旨分付,正中其意。當下謝恩已畢,奏道:“既蒙聖恩剃度,願求禦定法名。”仁宗天子問禮部取一道度牒,禦筆判定“佛印”二字。瑞卿領了度牒,重又叩謝。候聖駕退了,瑞卿就於醮壇佛前祝發,自此隻叫佛印,不叫謝瑞卿了。那大相國寺眾僧,見佛印參透佛法,又且聖旨剃度,蘇學士的鄉親好友,誰敢怠慢?都稱他做“禪師”。不在話下。
且說蘇子瞻特地接謝瑞卿來東京,指望勸他出仕,誰知帶他到醮壇行走,累他落發改名為僧,心上好不過意。謝瑞卿向來勸子瞻信心學佛,子瞻不從;今日到是子瞻作成他落發,豈非天數,前緣注定?那佛印雖然心愛出家,故意埋怨子瞻許多言語,子瞻惶恐無任,隻是謝罪,再不敢說做和尚的半個字兒不好。任憑佛印談經說法,隻得悉心聽受;若不聽受時,佛印就發惱起來。聽了多遍,漸漸相習,也覺佛經講得有理,不似向來水火不投的光景了。朔望日,佛印定要子瞻到相國寺中禮佛奉齋,子瞻隻得依他。又子瞻素愛佛印談論,日常無事,便到寺中與佛印閑講,或分韻吟詩。佛印不動葷酒,子瞻也隨著吃素,把個毀僧謗佛的蘇學士,變做了護法敬僧的蘇子瞻了。佛印乘機又勸子瞻棄官修行,子瞻道:“待我宦成名就,築室寺東,與師同隱。”因此別號東坡居士,人都稱為蘇東坡。
那蘇東坡在翰林數年,到神宗皇帝熙寧改元,差他知貢舉,出策題內譏誚了當朝宰相王安石。安石在天子麵前譖他恃才輕薄,不宜在史館,遂出為杭州通判。與佛印相別,自去杭州赴任。一日,在府中閑坐,忽見門吏報說:“有一和尚,說是本處靈隱寺住持,要見學士相公。”東坡教門吏出問:“何事要見相公?”佛印見問,於門吏處借紙筆墨來,便寫四字送入府去。東坡看其四字:“詩僧謁見。”東坡取筆來批一筆雲:“詩僧焉敢謁王侯?”教門吏把與和尚。和尚又寫四句詩道:
大海尚容蛟龍隱,高山也許鳳皇遊。
笑卻小人無度量,詩僧焉敢謁王侯?
東坡見此詩,方才認出字跡,驚訝道:“他為何也到此處?快請相見。”你道那和尚是誰?正是佛印禪師。因為蘇學士謫官杭州,他辭下大相國寺,行腳到杭州靈隱寺住持,又與東坡朝夕往來。後來東坡自杭州遷任徐州,又自徐州遷任湖州,佛印到處相隨。
神宗天子元豐二年,東坡在湖州做知府,偶感觸時事,做了幾首詩,詩中未免含著譏諷之意。禦史李定、王珪等交章劾奏蘇軾誹謗朝政。天子震怒,遣校尉拿蘇軾來京,下禦史台獄,就命李定勘問。李定是王安石門生,正是蘇家對頭,坐他大逆不道,問成死罪。東坡在獄中,思想著甚來由,讀書做官,今日為幾句詩上,便喪了性命?乃吟詩一首自歎,詩曰:
人家生子願聰明,我為聰明喪了生。
但願養兒皆愚魯,無災無禍到公卿。
吟罷,淒然淚下,想道:“我今日所處之地,分明似雞鴨到了庖人手裏,有死無活。想雞鴨得何罪,時常烹宰他來吃?隻為他不會說話,有屈莫伸。今日我蘇軾枉了能言快語,又向那處伸冤?豈不苦哉!記得佛印時常勸我戒殺持齋,又勸我棄官修行,今日看來,他的說話,句句都是,悔不從其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