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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七八個鬼卒,青麵獠牙,一般的三尺多長,從桌底下鑽出,向重湘戲侮了回,說道:“你這秀才,有何才學?輒敢怨天尤地,毀謗陰司!如今我們來拿你去見閻羅王,隻教你有口難開。”重湘道:“你閻羅王自不公正,反怪他人謗毀,是何道理?”眾鬼不由分說,一齊上前,或扯手,或扯腳,把重湘拖下坐來,便將黑索子望他頸上套去。重湘大叫一聲,醒將轉來,滿身冷汗。但見短燈一盞,半明半滅,好生淒慘。

重湘連打幾個寒禁,自覺身子不快,叫妻房汪氏:“點盞熱茶來吃。”汪氏點茶來,重湘吃了,轉覺神昏體倦,頭重腳輕。汪氏扶他上床。次日,昏迷不醒,叫喚也不答應,正不知什麼病症。捱至黃昏,口中無氣,直挺挺的死了。汪氏大哭一場,見他手腳尚軟,心頭還有些微熱,不敢移動他,隻守在他頭邊,哭天哭地。

話分兩頭。原來重湘寫了《怨詞》,焚於燈下,被夜遊神體察,奏知玉帝。玉帝見了,大怒道:“世人爵祿深沉,關係氣運。依你說,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才顯榮,無才者黜落;天下世世太平,江山也永不更變了?豈有此理!小儒見識不廣,反說天道有私。速宜治罪,以儆妄言之輩。”時有太白金星啟奏道:“司馬貌雖然出言無忌,但此人因才高運蹇,抑鬱不平,致有此論。若據福善禍淫的常理,他所言未為無當,可諒情而恕之。”玉帝道:“他欲作閻羅,把世事更正,甚是狂妄!閻羅豈凡夫可做?陰司案牘如山,十殿閻君,食不暇給。偏他有甚本事,一一更正來?”金星又奏道:“司馬貌口出大言,必有大才。若論陰司,果有不平之事。幾百年滯獄,未經判斷的,往往地獄中怨氣上衝天庭。以臣愚見,不若押司馬貌到陰司,權替閻羅王半日之位,凡陰司有冤枉事情,著他剖斷。若斷得公明,將功恕罪;倘若不公不明,即時行罰,他心始服也。”

玉帝準奏,即差金星奉旨,到陰司森羅殿,命閻君即勾司馬貌到來,權借王位與坐。隻限一晚,六個時辰,容他放告理獄。若斷得公明,來生注他極富極貴,以酬其今生抑鬱之苦;倘無才判問,把他打落酆都地獄,永不得轉人身。閻君得旨,使差無常小鬼,將重湘勾到地府。

重湘見了小鬼,全然無懼,隨之而行。到森羅殿前,小鬼喝教下跪。重湘問道:“上麵坐者何人?我去跪他?”小鬼道:“此乃閻羅天子。”重湘聞說,心中大喜,叫道:“閻君,閻君,我司馬貌久欲見你,吐露胸中不平之氣,今日幸得相遇。你貴居王位,有左右判官,又有千萬鬼卒,牛頭、馬麵,幫扶者甚眾。我司馬貌隻是個窮秀才,孑然一身,生死出你之手。你休得把勢力相壓,須是平心論理,理勝者為強。”閻君道:“寡人忝為陰司之主,凡事皆依天道而行。你有何德能,便要代我之位?所更正者何事?”重湘道:“閻君,你說奉天行道,天道以愛人為心,以勸善懲惡為公。如今世人有等慳吝的,偏教他財積如山;有等肯做好事的,偏教他手中空乏;有等刻薄害人的,偏教他處富貴之位,得肆其惡;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偏教他吃虧受辱,不遂其願。作善者常被作惡者欺瞞,有才者反為無才者淩壓。有冤無訴,有屈無伸,皆由你閻君判斷不公之故。即如我司馬貌,一生苦誌讀書,力行孝弟,有甚不合天心處?卻教我終身蹭蹬,屈於庸流之下。似此顛倒賢愚,要你閻君何用?若讓我司馬貌坐於森羅殿上,怎得有此不平之事?”閻君笑道:“天道報應,或遲或早,若明若暗:或食報於前生,或留報於後代。假如富人慳吝,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今生慳吝,不種福田,來生必受餓鬼之報矣。貧人亦由前生作業,或橫用非財,受享太過,以致今生窮苦;若隨緣作善,來生依然豐衣足食。由此而推,刻薄者雖今生富貴,難免墮落;忠厚者雖暫時虧辱,定注顯達。此乃一定之理,又何疑焉?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人每不能測天,致汝紛紜議論,皆由淺見薄識之故也。”重湘道:“既說陰司報應不爽,陰間豈無冤鬼?你敢取從前案卷,與我一一稽查麼?若果事事公平,人人心服,我司馬貌甘服妄言之罪。”閻君道:“上帝有旨,將閻羅王位,權借你六個時辰,容放告理獄。若斷得公明,還你來生之富貴;倘無才判問,永墮酆都地獄,不得人身。”重湘道:“玉帝果有此旨,是吾之願也。”

當下閻君在禦座起身,喚重湘入後殿,戴平天冠,穿蟒衣,束玉帶,裝扮出閻羅天子氣象。鬼卒打起升堂鼓,報道:“新閻君升殿!”善惡諸司,六曹法吏,判官小鬼,齊齊整整,分立兩邊。重湘手執玉簡,昂然而出,升於法座。諸司吏卒,參拜已畢,稟問要抬出放告牌。重湘想道:“五嶽四海,多少生靈!上帝隻限我六個時辰管事,倘然判問不結,隻道我無才了,取罪不便。”心生一計,便教判官分付:“寡人奉帝旨管事,隻六個時辰,不及放告。你可取從前案卷來查,若有天大疑難事情,累百年不決者,寡人判斷幾件,與你陰司問事的做個榜樣。”判官稟道:“隻有漢初四宗文卷,至今三百五十餘年,未曾斷結,乞我王拘審。”重湘道:“取卷上來看。”判官捧卷呈上。重湘揭開看時:

一宗屈殺忠臣事,

原告:韓信、彭越、英布;

被告:劉邦、呂氏。

一宗恩將仇報事,

原告:丁公;

被告:劉邦。

一宗專權奪位事,

原告:戚氏;

被告:呂氏。

一宗乘危逼命事,

原告:項羽;

被告:王翳、楊喜、夏廣、呂馬童、呂勝、楊武。

重湘覽畢,嗬嗬大笑道:“恁樣大事,如何反不問決?你們六曹吏司,都該究罪。這都是向來閻君因循擔閣之故。寡人今夜都與你判斷明白。”隨叫直日鬼吏,照單開四宗文卷、原被告姓名,一齊喚到,挨次聽審。那時振動了地府,鬧遍了陰司。有詩為證:

每逢疑獄便因循,地府陽間事體均。

今日重湘新氣象,千年怨氣一朝伸。

鬼吏稟道:“人犯已拘齊了,請爺發落。”重湘道:“帶第一起上來。”判官高聲叫道:“第一起犯人聽點!”原、被共五名,逐一點過,答應:

原告:韓信有,彭越有,英布有;

被告:劉邦有,呂氏有。

重湘先喚韓信上來,問道:“你先事項羽,位不過郎中,言不聽,計不從。一遇漢祖,築壇拜將,捧轂推輪,後封王爵以酬其功。如何又起謀叛之心,自取罪戮?今日反告其主!”韓信道:“閻君在上,容信一一告訴。某受漢王築壇拜將之恩,使盡心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與漢王定了三秦;又救漢皇於滎陽,虜魏王豹,破代兵,禽趙王歇;北定燕,東定齊,下七十餘城;南敗楚兵二十萬,殺了名將龍且;九裏山排下十麵埋伏,殺盡楚兵;又遣六將,逼死項王於烏江渡口。造下十大功勞,指望子子孫孫,世享富貴。誰知漢祖得了天下,不念前功,將某貶爵。呂後又與蕭何定計,哄某長樂宮,不由分說,叫武士縛某斬之;誣以反叛,夷某三族。某自思無罪,受此慘禍,今三百五十餘年,銜冤未報,伏乞閻君明斷。”重湘道:“你既為元帥,有勇無謀,豈無商量幫助之人?被人哄誘,如縛小兒,今日卻怨誰來?”韓信道:“曾有一軍師,姓蒯,名通。奈何有始無終,半途而去。”

重湘叫鬼吏:“快拘蒯通來審。”霎時間,蒯通喚到。重湘道:“韓信說你有始無終,半途而逃,不盡軍師之職,是何道理?”蒯通道:“非我有始無終,是韓信不聽忠言,以致於此。當初韓信破走了齊王田廣,是我進表洛陽,與他討個假王名號,以鎮齊人之心。漢王罵道:‘胯下夫,楚尚未滅,便想王位?’其時張子房在背後,輕輕躡漢皇之足,附耳低言:‘用人之際,休得為小失大。’漢皇便改口道:‘大丈夫要便為真王,何用假也?’乃命某齎印,封信為三齊王。某察漢王終有疑信之心,後來必定負信。勸他反漢,與楚連和,三分天下,以觀其變。韓信道:‘築壇拜將之時,曾設下大誓:漢不負信,信不負漢。今日我豈可失信於漢皇?’某反覆陳說利害,隻是不從,反怪某教唆謀叛。某那時懼罪,假裝風魔,逃回田裏。後來助漢滅楚,果有長樂宮之禍,悔之晚矣。”重湘問韓信道:“你當初不聽蒯通之言,是何主意?”韓信道:“有一算命先生許複,算我有七十二歲之壽,功名善終,所以不忍背漢。誰知夭亡,隻有三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