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店的夜晚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安慶
一
牟敏忽然覺得,自己被挾持了。
她無助地看著闖進理發店的這個人:胡子拉碴,頭發蓬亂,像剛從什麼地方裏拱出來。男人打量著理發店,正麵的大鏡子裏映出一個蓬頭垢麵的人,意識到是自己時他慌亂地扭開。掩上門,那個人終於說話了,他拽了拽頭發,吞吐著,是,是理發店吧?給我,給我理發。聲音短促、沙啞、有些疲憊。
牟敏還沒有完全地癔症過來,好像還在打盹,還沉在剛才的夢裏。她想說太晚了,不幹了,剛才都困得睡著了,要是往常早已經關門回家了。她沒敢說,夜深了,整個街道上沒一點動靜。她無助地看著對方,身子還在抖著,雙手交叉摳在膀子上,耷拉下來的頭發遮住了一邊的眼睛,站起來時,她下意識地去摸剪刀,摸一條毛巾,實際上,心亂得不知所以,亂了方寸。但還是說了那句憋在心口的話,太,太晚了,明,明天吧。
明天?那個人似乎沒有聽見她說什麼,在心裏嘀咕,明天,我明天來?我明天來他媽幹什麼?對方躊躇了一下,然後說,不行,給我理,馬上!他把發幹發灰的手指又往頭上插,頭發縫裏落下一些東西,很細、淩亂的細粉,細粉裏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迅速竄遍理發店的角落。牟敏下意識挪了挪椅子,看見了擱在桌麵上的一把刀,刀刃合在刀鞘裏,刀脊上閃出一道銀光。她想,如果有事,就用這把刀。她緊緊握住那把刀,刀卻似一條不聽話的魚從手心裏滑落,刀落下的聲音裏那個人抖動了一下。
給我理發!快點,還要趕路。那個人又在催促,盯著她,眼裏閃出一股寒光。
趕路?
對!
去,去哪兒?
往前走!
往前?牟敏想那就是往南了,老塘南街的人出去往遠一點的地方都是往南走的,即使去北京、東北也是先往南走,去縣城裏坐車,再坐車往北,車子再路過村莊的方向。她和丈夫就這樣地坐過,眼瞅著自己的村莊被掠過去,那些鳥兒在村莊上飛,狗汪汪叫著跟著火車跑,像是著急火車把自己的親人拉跑了。她想著火車,鐵道線,要是自己的男人在家多好。淚水就是這時候悄然地滑落下來。
快點!
牟敏開始挪動著身子,爐上的水壺冒著熱氣,白氣在房間裏繚繞,和燈光纏繞在一起,房間裏的光線更加模糊。這時候要來幾個人多好。她抬起頭,無助地望著窗外,小身子顯得更小,窗外隻有深秋滿天的繁星。
洗頭時她還一直聽著街上,哪怕有一個人的腳步都會讓她的膽壯起來,或者有一條狗過來都行,都會讓她有一種依托。頭上的味道衝鼻,手握住頭發像握住了一把亂草,太幹了,一見火就著。牟敏又把洗頭膏打過去,往盆子裏續水,水裏又摻進了模糊的顏色,牟敏在想一個人的頭怎麼能髒成這樣,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幹什麼的?牟敏越想越害怕起來,正常的人不會這樣,不會把自己埋汰成這個樣子。牟敏的身子一陣發緊:是逃犯嗎?不然就是一個有神經病忘了家的人。牟敏從鏡子裏看對方的麵目、神色,眼裏有一種黯然,但不像神經病。這麼說一定是一個逃犯了,牟敏越發緊張,手差不多愣在了雜亂的頭上。停了有幾秒鍾,對方等得不耐煩了,說,洗呀,快給我洗完。牟敏拿起了梳子和剪刀,洗完頭,那個人一字一頓,快給我剪頭,快,太難受了。
理,理啥發型?
隨便,想怎麼剪怎麼剪,還,還什麼發型。
嚓嚓嚓……牟敏已經按寸頭在給他剪了。牟敏在電視上看過,那些人的頭發很短,青頭皮都能看到,牟敏就是按電視上的板式開始做的。理了幾分鍾,那個人舉了舉手讓牟敏停下來。牟敏停了,他把門又重閂了一次,又抬頭看看頭頂的燈,很亮,在轉椅旁邊還有一個小燈。他說,把燈關了!牟敏像是沒有聽見,那個人又說了一遍,把燈關了!不行,我理不好的。那人說,亮個小燈就行。
牟敏沒有動。那個人自己起來,找到了開關,光線即刻暗了,還沒有原來的一半亮。牟敏差不多是摸索著在給他理發了。第一次這樣,沒聽說過這樣理的。牟敏低著頭,耳朵聽著大路上的響動,一輛奔馬車從遠處響過來,突突突,漸漸地近了,就像開到了自己的眼前。牟敏的心跟著跳,想奔出去,發出一個信號,想著怎樣才能發出去信號,身子朝窗口的方向扭,手停了一下。那人警覺起來,不要停!快剪!頭埋下來,又開始剪頭。奔馬車就在她猶豫的瞬間嗵嗵嗵地開過去,村子裏又靜下來,一股眼淚終於不可阻擋地滾出來,她差一點就要啜泣出來。
輾過的奔馬車讓牟敏失望,她無法發出什麼暗號,她也不能確定對方真的是個逃犯,單憑他的做法、頭上的髒還不能成為證據。奔馬車要是停下來多好。房東家裏今天也沒有一個人,本來就沒有人,一家人長期在外,偶爾才有人回來,在家的女人前幾天去了娘家奔喪,說一個本家的叔不在了,一直都沒有回來。要是有一個手機就好了,男人說過給自己買手機的,春天走時還惦念著買手機的事。牟敏說不急,今年春節手裏有一個手機就成。這時候顯出手機的重要了。牟敏的手不敢停,一停那個人就催,說你快點,你快點行不行!牟敏的手在頭發上又動起來,嚓嚓的剪刀在夜裏回響,風吹在細沙上,頭發茬兒像落地的細雪,剪過的頭看上去有了精神。牟敏又習慣地看一下鏡子,鏡子裏是一個模糊的頭,模糊中顯得更大。那個人突然把頭扭了方向,轉椅轉了個九十度的彎,說,快,就這樣理,不看鏡子。牟敏愣怔著,想說服他,想對他說這是理發人的習慣,理發店不是剃頭挑子,來理發的人統統遵守規矩,怎樣理怎樣剪是有程序的。可牟敏沒有這樣說,牟敏在運剪中似乎忘記了恐懼,從驚悚中慢慢鎮靜下來。她想找一個話題,想了想,牟敏說,大哥,你長得又不是醜,為啥要不對著鏡子?對著鏡子我已經習慣了,你這不是難為我嗎?那個人低著頭,張張口,但沒有話出來。牟敏又追一句,大哥,這麼晚從哪兒過來,怎麼也沒聽見你擱車兒,是步行啊?遇著了啥事兒麼?那個人在她的剪刀下有些疲憊,說,理吧,哪來的那麼多話。又過了幾秒鍾,問牟敏,好了嗎?牟敏說,沒有。牟敏正吃力地理著他的耳根兒,這是通常比較講究的地方,和臉頰在一個方向,要多下功夫。牟敏睜大眼,彎著腰,乳房從高處垂下來,鼓鼓地聳在客人額前,有一種挑逗。牟敏聽見了咽唾沫聲,對方的喉嚨裏咕嚕一陣,簡單點吧,不用太細。牟敏說,不行,快好了。牟敏完全進入了角色,剪刀換成了推子,電推子發出一陣嗡嗡嗞嗞的響,眼吃力地盯著他的頭。
村外的大路上又傳來了機動車聲,這一次聽著像一個小麵包車。她想著村裏都是誰家有麵包車,是不是來這兒理過發。牟敏的手抖了一下,車聲近了,她想著怎樣跑出去,車燈的兩柱光掃過窗戶,窗戶上一陣白。那人把圍裙撩開,站起來擋在門口,盯著窗戶上的光,好像在阻止牟敏。光在一瞬間又消逝了,車輪滑過路麵,滑過老塘南街,漸行漸遠。
燈全滅了,人在黑暗裏抹身,這是他理完發又想起要做的事情。爐子上的水激發了他洗身的欲望,他讓牟敏給他找一條抹身的毛巾,再把水倒進臉盆時,燈全滅了。他說,你坐下,扭過身。對不起,我得把身洗洗。說話聲似乎變得委婉,有了禮貌,恢複了一個人的常態。
牟敏轉過身,眼淚嘩嘩流下來,沒想到在這個夜晚沒了自由,被挾持了。她尋找想跑出去的機會,但都被他識破。那人說,你要穩當點,我不會傷你,不然……話沒有說下去。牟敏驀然想起自己的男人,男人也喜歡這樣洗身的,不過,每一次都是堂堂地把身子亮給自己,把燈光打得大亮,旮旮旯旯兒都看得清楚,讓自己麵對一個男人健壯的身體,替他搓背,男人往往一轉身會用濕淋淋的身體把自己裹住,甚至就那樣濕淋淋地和自己做了。
但今晚在黑暗中抹身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水的響聲就在身旁。大概因為陌生才暗了燈吧?這個男人還懂羞辱。
抹身。彎腰。洗毛巾。水珠。男人的粗氣。她想象著盆子裏的水,水的顏色。哈出一口氣,很累又獲得輕鬆的歎息,這一點像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