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理發店的夜晚(2 / 3)

男人抱住她,是在抹過身後。黑暗裏,洗身的聲音停下來,牟敏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從窗外射來的月光在牆上映出一個巨大的身影,在牆上挪動,慢慢地往她的身邊靠攏,突然地衝過來抱她。牟敏躲著,繞著轉椅,終於被抱住時鏡子裏模糊一團。在濕淋淋的頭發拱過來時,牟敏聽見,對不起,我以前就是這樣,洗過了要抱自己的女人……牟敏使勁掙,大喊,我不是,我……嘴被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就連鼻子也被捂上,她的氣息隻能從男人的指縫裏勉強擠過。然後,牟敏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蠻力。

麥子敲門時,她還蒙頭睡在床上。往常這時候門早開了,牟敏每天都準時地把門打開,把爐子燃旺,坐上一壺水,然後走出理發店,在村堤上往遠處瞭,薄霧在地裏妖嬈,莊稼收割了,田埂間溢出一縷縷薄氣,河邊的樹杈纏繞著更厚的嵐。理發店裏常聚著一堆女人,騰不出手的時候爐子上的水會有人替她拎下,續進暖壺,再幫著溫上。還有人甘願當她的助手,把客人的頭發先替她洗了,一邊調侃著,牟敏,你要給我工錢的。那種氣氛,嘰嘰喳喳的打罵聲,客人們也是喜歡的。女人們喜歡理發店,還因為理發店在南村口,每天能看見給她們帶來好消息的投遞員,等到她們的郵件或者彙款。麥子的信件和包裹是最多的,每次來了新包裹就呼呼啦啦打開,風把衣服的皺褶捋展了,來了新衣服就穿,甚至就在理發店把一件新衣服換上了,在女人們麵前展示出來,不像有的女人藏到櫃子裏,逢年過節或串親戚的時候才舍得穿上。麥子喜歡洗頭,喜歡在頭上變花樣,好像一種款式的衣服要配一種發型,隔幾天讓牟敏把頭發整一遍,牟敏呢也是樂意在麥子的頭上變花樣的。麥子呢不光在理發店幫她溫水,打掃,還幫她做飯,順便把自己的飯也做了,兩人打了夥鍋。漸漸地,麥子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當然,她們也喜歡說男人,說在外邊的男人,對男人的惦念,說誰誰的男人給家寄得錢多,誰誰包了工程,攬下了一個工地的外架活兒。說牟敏,你如果專門去給工地上的男人理發說不定也行的,城裏那麼多工地,城裏的發屋挺貴的。這些話,牟敏聽過,男人們回來也在這兒說過。這一夜,她忽然想到了這個話題,要是真跟著男人去工地上開個小發屋,天天能跟自己的男人在一塊兒,也不至於受這樣的一次委屈。

她忘了自己怎麼從理發店回家的,怎麼倒頭在家裏哭睡的。幸虧丈夫不在家,幸虧沒有驚動別人。這樣一醒,她又回到了剛剛過去的夜晚,眼前是一個光身的男人。這個晚上真是太可怕了,被劫持了,不,被控製了,老塘南街竟沒有一個人來救她,平常還不算太靜的夜晚那一夜竟著了魔一樣靜,像一個村子一個村夜都被挾持了,就是要她來經受這樣的一次挾持。不知道她是不是這個夜晚最倒黴的人,但一定是老塘南街被挾持的女人。有些事情好像是有預兆的,不然為什麼偏偏這個晚上就睡過了頭,往常是已經關門了,回到家裏了。這個夜晚,滿天的星星和月光看到了她的屈辱、她的委屈。那個人洗完身忽然狠狠地抱住了她,她感到了一個男人的硬、硬的身體、硬的骨骼、硬的胡茬,剛才忘了把胡子也給他刮了;還有在摟著她時背後緊貼她身體的一種硬,像一根鋼筋。自己的男人經常這樣抱她,那種硬,貼過來時讓她有一種溫存,有一種衝動。可是這個人讓她害怕,讓她畏懼,讓她打顫、痙攣。她渾身篩動,淚水被一溜子一溜子地篩出來,像一條長河,她哽咽著,你,你別這樣,你會遭報應的。那個人摟得更緊,喘著粗氣,鼻息穿過脖頸,往耳廓裏灌,仿佛要把另一個耳廓穿透,她聽見說,我他媽的怕什麼報應,我都成這樣了,有什麼讓我再怕的,我遲早會被抓起來的,有青紗帳多好,我吃玉米燒玉米也餓不死我,可是玉米收了,所以說,我快,我快跑不動了。

那男人開始解她的衣裳。她抖成了一把糠,渾身骨架都散了,一股液體滑過襠部,細細的,蚯蚓樣流過了地麵。她大叫了一聲,這一聲是喊出來的,她的大叫引來了路邊的一隻狗叫,門外的招牌又一陣搖晃,她的嘴被及時地捂住,要窒息了。狗叫聲停下來,她覺得非常的孤獨,哪怕狗多叫上幾聲也可以為自己壯壯膽子。窗戶也被窗簾遮住,星光和月光被擋在外邊,竟然無力得穿不過一層軟布。她被男人撂倒在床上,更大的畏懼攫住了她,她緊緊地護住了被角,渾身在被窩裏打著抖,她知道接下來該有什麼事情發生,男人就是這樣對付女人的,不過自己的男人是一種表示愛的衝動,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逃犯,一個肯定犯了罪又不知犯了什麼罪的人。她的眼可憐地瞅著光膀子的人,她知道接下來身上就會被壓上一個男人一個陌生的男人,山一樣將她壓住、壓碎,她覺得自己即刻就要死了。她驚懼地忘了流淚,隻是篩糠著,抖抖嗦嗦地說,你,你不要,你,你,你……她依然看到的是一雙饑餓的眼睛,一個男人的欲望勢不可擋,接下來的事情似乎就要來臨。她尖叫一聲,格外尖利,像一把刀子刺穿了某個內髒,她捂住頭,渾身篩動,整個宇宙在經曆一場地震。然而,是可怕的沉默,幾分鍾的漫長。幾分鍾後,她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嗚嗚聲,像一頭老牛,悶悶的,男人的眼淚撲撲嗒嗒滾在地上。外邊又有幾聲狗吠,有夜貓的叫聲,夜更靜,一層恐懼在深夜如翻卷的洪水,整個世界被淹沒了。

她顫顫地掀開被頭,愣住了,她的眼淚也在一刹那,在這個陌生人、逃犯麵前傾泄而出:她的屈辱、她的忍受、她的理想、她的不開懷,她留守的孤獨,對公婆白眼的忍耐,一下子全調動了……媽啊,我怎麼這麼倒黴?就連這個夜晚也要讓我遇到這個男人,她在刹那間,忘記了防線,想反抗,去拿剃須刀的念頭鬆懈下來。不知從哪兒來的膽量,她勸起了麵前的男人,你算什麼男人,欺負我一個可憐的女人,我給你理發,給你洗頭,我半夜守在這裏就是等你的恥辱啊?自首吧,別再跑了,跑來跑去會跑不動的,你能跑到哪裏?隻能鑽玉米地算什麼男人?別覺得窩囊,別覺得屈,去吧,早些出來,你家裏人還在等你,等你出來再洗你的恥辱吧。不要折磨自己……她的眼淚劈劈啪啪往地上掉,淌成了一條河。

靜了一會兒。這個人搖了搖頭,說,你不要說了,現在我告訴你,你不要怕,我不會再把你怎樣,不會,就是因為女人我才動了別人,把別人動殘了。那個人太不像話了,我回家的時候他竟然讓我碰上了,老婆才告訴我,她被欺壓好多天了。我咽不下這口氣,誰能咽下?對不起,大妹子,我讓你害怕了,把你嚇著了,我對不起你,我,我不是要故意嚇你,我躲了幾個月了,玉米刷刷長時我就開始躲,現在玉米都收了,地光禿禿的,我還在躲,我天天吃生玉米都吃怕了,後半輩子我都不會吃一口燒玉米生玉米了。我今天就是想借你的水洗一洗,借你的手藝把頭整整。其實我還算講究的一個人,我不想浪蕩,我的頭上身上都癢,現在好了,我感謝你,將來我會來給你送理發錢,來謝你的。那個人說著還是近近地看著她,一雙眼離她很近,眼淚落在了她的臉上。

牟敏鬆了一口氣,說,不用了,不用了大哥,聽我的勸告你去自首吧,遲早得走到那個地方,別拖了,逃不過的,政府不認你說的這個理,你終究是把人打殘了。別拖,拖來拖去拖的都是自己,耽誤更多……那個人好像太疲憊了,終於把眼挪開了。從地上站起來,他撥拉著剛理過的頭,得寸進尺地說,大妹子,我,我有個想法,我想在床上困一覺,我,我不瞞你說,我好長時間都沒睡過床了,我都不知道躺床的滋味了,真的,我就是想床了,在床上好好地困一宿。大妹子,怎麼樣啊?

牟敏想了想,牟敏想不讓也是不行的。說,你來吧,今天我把床讓給你,我本來很少在理發店睡的,今天打過了盹讓你趕上了。牟敏起身往床下跳,那人一手拽住了,不行,你必須睡在床上,你不能離開我,這樣我才能睡著。牟敏說,我不會告你,你安心睡吧,這個時候我到哪裏去?那個人看看床,掀開被子看了看,被子軟綿綿的,摸上去挺舒服,棉絮厚厚暖暖的,有一種新棉的味道。他打了個哈欠,眼裏透出對床的渴望。可他沒有鑽被窩,眼在屋子裏瞅著,最後他把眼落在一根用來搭毛巾、搭圍裙的繩子上。他說,對不起,我想睡個安穩覺,你隻好委屈了。牟敏就是這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你,你先別綁我,我這裏有方便麵,我給你泡,我知道你餓,你肚子都響了。那人耷著頭,又打了哈欠,說,我急著理發,急著洗身都把肚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