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敏最後還是被綁上了,被迫坐在被子的邊上,頭倚著牆聽著窗外的夜鳥聲,後來聽見了他的鼾聲,牟敏的淚又撲撲簌簌地落下來。這個夜晚她注定是孤獨的,無助的,她睡不著,她隻有半閉著眼睛,瞅著窗外和擠進房間的夜色,她在迷蒙中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人,一個陌生的男人的消瘦、蒼白的臉色,她竟然有些心疼,甚至想著,要是自己的男人該怎麼辦?男人驚悸地醒過來幾次,慌亂地坐起來,癔症著問,你是誰,我,我在哪裏?她輕聲著說,睡吧,想睡就好好地睡一覺吧。說,你放心,我都被你綁上了……
聽見麥子的叫聲,她趕忙洗把臉,淚痕、疲倦和驚懼都洗掉了。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了門,她在前邊往理發店走,撇了麥子很遠,實際上眼裏噙了淚。看見站在門外的麥子時她真的想伏在麥子的肩頭哭一場,最後使勁忍住了。胡同不長,很快就看見了胡同外的路,看到理發店時她還是又打了一個顫。那個人差一點就睡過去了,早起趕生意的奔馬車把他震醒,他忽地坐起來,窗口已穿過一層魚肚白,像一股細線,天拱破了黎明前的那層黑暗。他看一眼蹴在床頭的牟敏,彎下腰鞠了個深躬,門嘩啦打開,然後又折回身,呼呼啦啦把牟敏解開,再鞠個躬,從門外消逝了。
三
牟敏是3天、或者5天、或者10天以後出去的。老塘南街的女人為她的出走把日期都記糊塗了,對牟敏的不辭而別有些微詞、有些尤怨、有些失落。這個牟敏想男人想瘋了,怎麼突然就消失了,連聲招呼都不打,平常不大表達的牟敏,原來是老塘南街最風騷的娘兒們,可是風騷幾年也沒把自己的肚子騷大,她家的中藥袋子快裝一麻袋了。其實這幾個女人是想牟敏,不想讓牟敏走,怎麼走也得打個招呼吧,瘋瘋癲癲風風火火地就走了。
理發店前還是一夥女人經常紮著堆兒,望著村外的路等著那個騎摩托的投遞員來。理發店的關門打擊了女人們的積極性,聚的人慢慢稀少了。女人中最抑鬱的是麥子,她覺得生活中一下子就少了許多的寄托:她要盤頭、洗麵,要穿著新衣裳來理發店滿足她的虛榮,讓牟敏們看她的變化,甚至把衣裳和牟敏交換著穿,也隨便送出去三件兩件。可是,她搞不清牟敏的變化,牟敏說轉變就是180度或者360度,一下子跑出去了,連個話頭也沒有留。這個狐狸精,準是又到了排卵期,找男人種孩子去了,說不定這一次就種上了。種上吧,有個孩子過得才有著落。她站在理發店前,沒有溫在火上的水壺,沒有等在理發店的客人,沒有旋到理發店的風、鏡子裏的小鳥兒;沒有往常的打鬧、譏誚,她感到的是一層孤單。麥子還來,還會來,還天天來,有時就自己獨獨地站在理發店前,帶著幾分的失落,有時就砰砰敲著理發店的門,一溜兒白牙咬著下頜,發泄似的,喊著,理發店,牟敏,我把你們砸了……接著轉過身,麥子的目光悵惘起來、迷亂起來、無聊起來、孤獨起來。有一天她從理發店門前出村,慢慢悠悠地順著大路走,秋天已涼了的風吹著她藍色的套裙,套裙的一個角兒在風中翹動,仿佛是要走很遠很遠去接牟敏回來。
四
怎麼說呢,這一天,牟敏居然站到了一個叫槐樹屯的村莊。槐樹屯這三個字是那個男人不經意間說出來的,好像是說,我在槐屯……或說是槐樹屯……鬼使神差,她竟然找來了,一路打聽著找到了。看見槐樹屯時她還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有時候,是自己也說不清、解釋不清自己的。
本來是要去找男人朱馬的,卻突然改變了方向,在路上多走了兩天。她是帶著工具出來的,背了一個旅行包,旅行包扛在肩上,使她更顯得瘦小。她想好了,如果能在工地上理發就住下了,也和自己男人守在一起。
遠遠地看見的那個大槐樹,葉子裏摻進了微黃,再強的樹木原來也經不住秋後的幾場霜氣。牟敏有了目標,牟敏的目標就是坐在大槐樹下,仰著頭,看大槐樹,有心無心地等待著什麼。後來的幾天裏她又在理發店守過,衣兜裏始終忘不了放一把剃頭刀,有幾次等到了深夜,涼風從門縫、從窗縫裏擠進來,讓她打一個冷顫。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等待一個人嗎?那個人傷害了你嗎?到底還是傷害了他自己?對,反正他再來要不報警,要不就是掏出這把刀子,再好好地勸勸他,別再傻躲。她無數次這樣想,又把自己否定。自首了嗎?那個人!那天淩晨之後,他又去了哪裏?怎麼走的?往西走,幾裏地之外就是一條連接南北的公路,路上可以截到過路的客車,也許他就是從公路上隨便坐上了一輛車,走了,在另一個地方戰戰兢兢的生活……
一天黃昏,她往很遠很遠的田野裏走去。以前在理發店也有過這樣,會忽然地想往地裏去,站在麥地或秋田裏。現在,莊稼都收了,地裏長出的是又一季的麥苗兒,大地鋪展著,麥苗間隙露出幹燥的土地。她卻看見的是滿野的秋莊稼,浩浩蕩蕩的玉米,想象著一個人天天在莊稼地裏吃住或者睡覺,任何一點的風吹草動都會使他驚悸,那幾個月的日子到底是怎樣度過的。她在地頭坐得太久都忘了理發店,最後還是麥子在村路上喊,牟敏,牟敏……她才匆匆地跑回去。
她在大槐樹下等到了一條狗。大槐樹上殘餘的槐葉兒在秋風裏晃動,那條狗蹲在槐樹下,尾巴拖在地上,抬著頭朝村外的路上望著,渾身的黃毛,有些邋遢,眼裏有一種迷蒙;狗看了看牟敏,狗的眼角有一團眼屎,像一個肉瘤子滴溜著。狗也往大槐樹上望,那個人那一天好像說了,他的女人差一點吊在大槐樹上,槐樹上的神把她救了。牟敏仰著頭,久久地看著槐樹,又回過頭看著槐樹下的黃狗。
來了一個老人,和狗一起望著村外的路,拐棍搗在地上濺起幾星黃塵。狗往他的身邊靠了靠,撒嬌、尤怨、無奈,嘰嘰幾聲,也許還有別的意思,又低低地幾聲吠叫。老人說,別等了,夥計……老人低頭看看狗,狗支著耳朵……老人和狗又望著遠處、遠處的路,狗的眼望得很遠,站得比老人還直。
牟敏遠遠地看著,摸一下心口,有點疼,隱隱的。牟敏忍不住又奇怪地往村裏走,好像有人在催她一樣。老人和狗都扭過臉,看著她,有些狐疑。聽到噠噠地小蹄子聲,牟敏轉過身,狗在她的身後攆過來,狗爪子下是一綹細細的黃土。狗跑到了她的前頭,扭過頭,汪汪叫幾聲,又往前走,像有些抵觸又像在給她帶路……她回過頭,又看看那棵老槐樹,好像已經知道了答案。她拎了拎肩上的包,回轉身,朝公路上走。
有一天,牟敏終於找到了朱馬——她的丈夫。似乎帶著滿身的風塵、疲倦,一見丈夫她就哭了,哭得很痛,酣暢淋漓,稀裏嘩啦,哭聲裏帶著細細的哨音。她最終沒有說出哭的理由,不知道該怎樣說,想了想她把頭揚起來,就不說了。丈夫把她領到了一家小旅館,一進門就心急火燎地把她裹住,她先是篩糠著,像是過於激動,男人怎麼也得不成,丈夫歎息著有些惱火。後來,像是終於被喚醒了,或者仿佛有過一次喚醒,牟敏的欲望特別的強烈,她一次次呼喚,緊緊地摟著丈夫,當丈夫真正排山倒海時她又淚雨嘩嘩起來。
五
牟敏回到老塘南街是一場雪後。一下車,就看見了理發店,打開門,一股潮氣撲麵而來,窗台上有擠過來的雪,鏡子上蒙著灰塵。好像一直在等她回來,麥子隨後就過來了,麥子的手裏握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老塘南街理發店收。麥子把牟敏摟在懷裏,喃喃地說,牟敏,你可回來了!牟敏,快生火吧,我早該做頭了。
牟敏把燈光打開,房間裏一下子亮堂了。她開始收拾,開始生火,一有火,屋子裏就暖和了。她抓了抓麥子的頭,說麥子,我今天就把頭給你做了。她從麥子手裏接過了那封信,低下頭,在生著的爐子上燃著了。灰燼在爐子上蜷曲,小飛蛾一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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