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這娘們太俊了,不像好人。
有人說,肯定是得罪了流氓,被害的。
後來,村長報告給鄉裏。派出所的同誌拿著個小本本,問這問那,可什麼也問不出來。女人隻是流淚,有時雙手比劃兩下,烏裏哇啦叫。後來大夥意識到,她竟然是個啞巴。後來,公安的同誌撂下一句,有什麼情況再彙報,就離開了。
村裏的老中醫何爺說,這女人,應該是被人吃了啞藥!何爺的話有分量,唾沫星子砸個坑兒。村裏惟一留山羊胡的是他,他邊說邊用力往外吐氣,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
女人的傷是何爺治療的。村裏人都關心這事兒,見了何爺就扯住問。何爺說,女人的腿會瘸一陣子,鍛煉鍛煉能好利索,我的中藥保她沒事。但大元並沒有等女人的腿好利索,他沒這個耐心,也就十天半月後吧,大元和女人舉行了婚禮。他們沒去鄉上登記,請村裏輩分大的老人到場,辦了幾桌酒席,就算成了親。他家的土坯房裏裏外外貼了些紅紙,二踢腳震天響。夏雪穿著個紅褂子,有人扶著她拜堂,還不能站穩,滿臉的怨氣。肥頭大耳的大元,滿臉帶笑,眉心有兩個清晰的深皺兒。有人說,大元,你慌慌個熊啥?又沒耽誤你辦正事。大元說,我最近要辦幾個大事兒,耽誤不得!其實,大夥都明白,據說大元加入了縣裏的什麼流氓團夥,不幹正事!
結婚不久,女人開始慢慢踱到村裏的街上。開始是扶著牆走路,後來拄著根棍子。夏雪的到來,令十裏村的女人,一下子暗了下去。十裏村的女人,大多歪瓜裂棗,黑不溜秋。夏雪街上一走,男人的眼睛就會拽緊她的花裙子。女人們則斜著眼睛,在後麵啐幾口唾沫,偷偷罵幾聲:狐狸精,勾人!說實話,不光是十裏村的男人眼瞅著夏雪,周圍村子的男人也過來看。夏雪的名氣比村長大。大元一回來,他家聽房的最多。
夏雪練走路的時候,大元整天沒影兒。大部分時間是大元娘攙著她,有時候二元也攙著。何爺說,人家二元心眼好,不賴賬,該他哥哥大元拿看病錢,卻都是二元拿的。一年後,大元進了監獄。夏雪不久生了個兒子,叫甲富。村裏的人說,二元這孩子不孬,為了護住王家血脈,拚命照顧嫂子和侄子,據說,他賺了錢還給夏雪買衣服,這樣那樣的花裙子。
都知道二元膽小,但後來發生的很多事兒,卻超出了大夥的想象。洪武有次在後麵偷偷摸夏雪的屁股,被二元啪啪扇過耳光,洪武臉上好久都有塊淤青。有那麼一陣子,村裏好像一下子冒出了好多“熱心”人。不知道什麼原因,許是出於“鄉村娛樂”,許是憎恨洪武對夏雪的冒犯。很多男人,不嫌事情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見了二元就說洪武的壞話。
二元,洪武這孩子瞅準你嫂子了!
二元,你要小心洪武了,瞧他那賊眉鼠眼的熊樣!
聽到這些話兒,二元臉會發紅,有次拳頭搗在磚牆上,蹭掉了塊皮,鮮血登時就冒了出來。二元的牙齒咬得嘎嘣響。告訴他的人,會捂著嘴偷樂。
後來,也就是夏雪的兒子一歲多吧,洪武深夜翻牆進了夏雪家。糟老王家的宅子分前院後院,夏雪和兒子住前院,糟老王老兩口和二元住後院。洪武常去前院聽房。一個女人領著個孩子,男人又在監獄,有啥聽頭?但他堅持不懈,他實在想從中間發現點什麼,或者說,碰巧沾點什麼光。女人的呼吸聲、幹咳聲,甚至是撒尿聲,洪武都喜歡。有次洪武在窗台下聽久了,自己幹了點生理上的事,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不久,二元忽然嚎叫著一腳踹醒了洪武,他趕緊外逃,當時還不小心打翻了什麼,咣當一聲響。那晚天陰沉著很黑。二元拎著一把刀追了出去。二元在魚塘邊追上了洪武,下手後跑了。夏雪接著亂叫著追了出來。她嗓門大,聲音迅速飛到十裏村的上空,然後落到家家戶戶的旮旮旯旯。
二元這一跑,竟好多年沒有回來。公安的同誌到處逮捕二元,把他家親戚翻了個遍。
後來,二元常郵來些錢,地址哪都有,新疆、西藏、寧夏等等。夏雪侍奉著公婆,照料著孩子甲富,下地幹活,摟楊葉薅草,風風火火的。但她在村口發呆的時候,完全像變了一個人。村口有棵老榆樹,樹根裸露,她常坐在樹根上,頭靠著榆樹,眼睛無神、發愣。有時候,她站起來看著遠處,眼神中充滿著一種期待。她的兒子甲富很瘦,開始是抱著的,她像抱著個小猴。後來兒子一天天長大,和她並排坐在樹根上,頭靠在她腿上。她的皮膚開始粗糙,臉呈現暗紅色,但仍然和村裏女人不一樣,感覺那紅是從白裏透出的。有陽光的時候,陽光會穿透樹葉縫隙,把他們的身上塗成灰迷彩。她的兒子始終沒有上學。女人會寫字,總拿著個木棍在村口寫來劃去,寫了趕緊抹掉,不讓別人看。
作為村裏少有的“文化人”,我試著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女人交流過多次。她開始不理我。我開出了條件,讓她的兒子去上學。我是後村小學的民辦教師,這個事情女人應該知道。後來她忽然寫字給我交流。有些事情印象很深。我問她的身世,她寫過四個字,“恨高利貸”。我說她照顧家不容易,她竟然哭了。我感覺,啞巴女人心裏,埋藏了一種有重量的東西。村裏的人說,這娘們還怪癡情的,她在等男人回來。
所以那年夏天,我無法想象,這個女人,怎麼會裸體跑魚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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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裸體跑魚塘後的那幾天,方圓幾裏的村子,都在議論這事兒。歪叔好像掰扯什麼,一直在說,夏雪這娘們光著屁股出來,和我無關,我跟你說了,你別對外胡說哈!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種誇張的一本正經。但他和村裏每個人都重複這樣的話,像是舀了魚塘的水,家家戶戶潑了一遍。大夥聽得津津有味,張圓了大嘴哈哈笑。有的說,歪叔啊,送上門的嫩豆腐,咋也比你家的蔫茄子強啊,你就吃唄!有兩個小夥子自告奮勇,說,行,晚上咱也跟你住窩棚裏,不要錢的黃片,不看白不看!
接下來的那幾天,歪叔本以為夏雪不會再出現了。在傳統得讓人發抖的鄉下,女人在魚塘邊出了這檔子事,怎麼會再出來丟人現眼?但歪叔還是看到了,她仍然穿個花裙子,照樣風風火火地走路,頭發左晃右甩,挺著胸脯扭屁股,沒事人一樣。好像幾天前的那個夜晚,她根本沒有出來,好像歪叔隻是做了一個花裏胡哨的夢。他在路上看到夏雪的時候,用力盯了下,他的眼睛裏能射出子彈的,狗日的,想毀我!他罵得有點咬牙切齒,聲音雖然不大,但打著旋兒往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