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年前的蛙跳(3 / 3)

同時,歪叔的心情是複雜的,一種叫荷爾蒙的東西在他身體裏泛濫。那幾天,歪叔看每個女人好像都光著身子。他習慣把十裏村每個女人灰色的麵孔上,接上夏雪白花花的身子。這些身子無一例外地挺著胸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在歪叔的感覺裏,十裏村是灰色的,男人女人都是灰色的,灰色的衣服灰色的麵孔。隻有夏雪是彩色的。沒人知道彩色的夏雪,能在灰色的十裏村留多久,但夏雪卻頑強地存在了下來——女人的裸體,對歪叔來說是深刻的,他後來給我講的時候,甚至可以按發生的先後時間,生動地敘述到每個細節。我能猜出來,是因為女人鮮活的身子。

老中醫何爺說,莫不是,夏雪患了夜遊症。後村有個男的,晚上常常起來圍著村子跑兩圈,回家接著再睡,第二天問他,啥也不知道。歪叔聽著後背發麻,就問,有好法兒嗎?何爺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按照何爺的說法,歪叔提著兩條魚,去後村一個複員兵那裏,借來一個手搖報警器,搖起來動靜很大,聲音低沉能傳出很遠。可是奇怪得很,夏雪連續很多天沒有出現,這讓歪叔感覺很沒有麵子。他氣呼呼地又去找何爺,何爺說,碰到月黑頭加陰天,她可能還會出來!

不久後一個晚上,夏雪出來了。確實是何爺說的那樣一個晚上,夏雪又裸體出現在了魚塘。歪叔搖起了報警器,聲音很大,刀子一樣割破了夜色。周圍幾個村的男人聞聲而動,跑著趕了過來。手電筒的光束在黑夜中淩亂交織。

那時候,鄉村男人們沒有什麼娛樂節目,好像都憋著一股邪火,和歪叔有約定似的,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他們趕到的時候,歪叔拽緊了女人的手,有人正在她的耳邊,瘋狂地搖動報警器。魚塘附近迅速圍起了一群人。他們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嬉笑和吵罵聲驚醒了滿塘的鯽魚。

再後來,夏雪像是清醒了,她捂著臉蹲坐在地上,嗚嗚地哭。男人們瞬時驚呆了,個個伸長了脖子。夏雪從人群中掙脫的時候,他們隻是機械地躲開,眼睜睜地看著她跑到趙王河邊,一頭紮了進去。她如她的名字一樣,夏天裏一片雪,迅速融化在趙王河裏……撈上來的時候,夏雪已斷了氣。有那麼一會兒,所有的手電都開了,齊刷刷地照在女人身上。女人濕頭發很淩亂,胡亂搭在她醬紫色的臉上。手電光束照在她白花花的身子上,刺人的眼睛。夏雪婆婆的哭聲在河麵上飄來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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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死後不久,二元忽然出現在十裏村,幾年未見,二元似乎更瘦了,骨頭支著白短袖,上衣口袋裏別著個鋼筆。村民有點不認得他了。他淩亂的頭發蓋著耳朵,雙側臉頰有深陷的窩兒,臉色呈現誇張的白,大眼珠陷在眼眶裏。歪叔出胡同口瞥見他的時候,二元娘仰著臉,正在家門口對著二元發愣。她滿臉是淚,用力抓著孩子的胳膊,愣著愣著猛然蹲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二元攥緊了拳頭,兩個胳膊直挺挺地耷拉著,他臉色木訥,嘴唇在哆嗦。歪叔趕緊縮回了胡同,躲到了家裏。他按捺不住怦跳著的心,順著梯子爬到房頂上,藏在一堆糧食後麵。

二元沒進家,直接去了村東。歪叔知道,糟老王家的墳地在那裏,在魚塘和村子中間,有個醒目的新墳立在一堆亂草裏麵。夏雪就在那裏埋著。這段時間,他去魚塘路過的時候,控製不住總多看幾眼,心裏感覺塞著一團亂糟糟的麻。歪叔覺得,一會兒,二元會提著個刀,咚咚咚踹自家的大門。他想趕緊下房頂跑開,但腿好像不聽使喚。他隻能趴著,身子在微燙的石灰房頂上抽搐……

二元去墳地看夏雪的時候,村裏去了很多人。我也去看了。當時恰好是剛下了下午第一節課,我當時沒有管學生,趕緊跑了過去。我沒走大道,直接從地裏拚命往那兒跑。麥子已經收割了,田野一下就空了,我踩著鬆軟的土地和荒草,感覺像在飛。熱辣的風拚命灌進我的鼻孔裏,我甚至踩斷了幾株墨綠的玉米苗。

遠遠地,我看到了一座墳,一個跪著的人,一群人圍成個小半圓。我放慢了腳步,慢慢融進了人群,裝模作樣地藏在人群裏。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和大夥一樣,木訥而肅穆。二元上身挺立,腦袋也倔強地立著。過了一會兒,二元忽然好像在說著什麼。他的聲音偶爾粗獷,偶爾尖細。時而清晰,時而含混。有小孩在笑,也有大人在笑。我從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滋味,我感覺他在模仿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對話。後來,他趴到墳上,輕聲說了句讓大家驚呆的話:

大元搶東西,是我告的!我不是人!

二元拚命摑自己耳光,接著哈哈笑了起來,笑聲有點瘮人。後來,他起身離開了。他在村裏走過,嘴上流著哈喇子,邊走邊喊,但聽不清喊的什麼。二元娘攙著糟老王,嘩嘩地淌淚。咬著手指的甲富,光著屁股蛋兒,怯生生地跟在後麵。一家人臉上全都水光光的。大夥遠遠跟在後麵……二元就這樣離開了十裏村,再沒有回來。

歪叔是我親叔。我早不當民辦教師了,現在城市承包了個學生食堂,在城裏也買了房。少了一條腿的洪武,跟著我幹著收款、監督人等輕省點的活。前不久,我去十裏村接70多歲的歪叔進城玩些天。可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家。每次見我,就反複絮叨過去的這件事。歪叔說,老何(何爺)多次和我琢磨這件事情,我們把很多事情串起來後,嚇了一大跳。夏雪這個女人,心裏想的是二元!她晚上去魚塘找的也是二元,兩次她出來,是一樣的天氣,月黑頭加陰天。還有,你沒看到猴一樣的甲富嗎?一看就不是大元的種。歪叔說,當年,女人就是這樣跳的。他眼睛誇張地瞪著,伸開雙臂,跳一下光頭劇烈地甩一下,歪叔的眉毛全白了,有種莊嚴的儀式感。蹦了一會兒,歪叔忽然流了淚,指著我說,你,你就是那晚在夏雪耳邊,瘋狂搖動報警器的人。我有點發呆。

其實有些事兒,我不敢和別人講。我和村裏的很多人一樣,當時和二元說了很多關於洪武騷擾他嫂子夏雪的話。真真假假,添油加醋。還有,二十年前,我多次聽過夏雪的房。當年,我晚上多次趴過糟老王家的牆頭。我趴在他們家牆頭上,和別人一樣,在猜測著鄉村的很多花花事兒。我透過夏雪家的窗戶,多次聽到二元喊著一、二、三,在屋裏領著甲富做遊戲,學著青蛙往前跳。夏雪也跟著在後麵跳。他們三個列成一排,喊著號子繞圈圈。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