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園的核桃
民間格調
作者:阮家國
客車差不多跑了一大天,才從縣城跑到老家核桃園。
周本田好像有好多年沒回老家了,他從老房子門前下車,可卻好像走錯了地方。他家房子後邊的三棵大核桃樹不見了,原來的老房子也不見了,變成了兩層高的樓房。他家老房子的兩邊,都是清一色兩層樓房,房頂都是有飛簷翹瓦的灰瓦坡屋頂。
房主出來了,是他的老表,就是買他老房子的黃開明。黃開明屋裏人跟他屋裏人是表姊妹。黃開明說,喲,還是老表回來了,快到屋。他說,我哪兒敢進屋,還怕走錯了地方,這又哪兒是你的房子呢?黃開明笑一笑,卻不接腔兒,幫他把兩個大包拎進屋,招呼他坐到電爐子邊上烤火,又給他拿煙。等兩個人都把煙吃上,黃開明才說,老表,鄉上在這兒搞新農村建設試點,你家的老房子你肯定認不出來了。他說,要得,你們都住上樓房了。黃開明說,這還不是享你的福?他說,該你享福,當初是我要賣房子,你要買房子。黃開明說,老表,聽說你又想回來住?他說,說不準,回來看看。黃開明說,你要不嫌窩憋,就在我這兒住。他沒吭聲,心裏卻說,你個黃開明,才搬來幾天,就把我當外人了,可我戶口還在這兒,還是核桃園的人,你都還種著我的地呢。表妹娃兒給他泡了茶,見她拿雞蛋,要炒待客的菜,他說,可莫加菜,楊大義等我吃晚飯,看,電話又來了。楊大義又打電話來,他拿手機接電話。楊大義是他的幺女婿,住在核桃園上邊,隔車路遠一點。
楊大義來接他,幫他背包裹。到楊大義家,一坐下,他就問,我叫你打聽的事呢?楊大義說,伯(父親),黃大林去年也搬走了,本來說好房子要賣,可又不賣了。他說,怪,不找房子,到處都是房子,要找房子時,可又找不到了。楊大義說,你也莫急著買房子,先就在我屋裏住著。
好幾年前,他添了孫娃兒,兒子卻要到省城做事,還要在那兒買房子。那兒的房價貴死人,兒子買房子就得搞啥“按揭”,就是找銀行貸款。兒子心大,想一口吃個胖子,真在那兒買了房子,還要接父母去住,叫把核桃園的老房子賣掉。他跟屋裏人就把老房子賣了,去跟兒子過日子。一到省城,他做的頭一個事,就是叫兒子用賣老房子的錢還了一點房貸。
搬家到省城,他把核桃園長出來的米呀豬肉呀核桃呀這些東西,都搬到了兒子家裏。核桃園的米,他們祖孫三代就整整吃了兩年。
後來,他好像就掉了魂。原來,他在心裏還能跟核桃園說說話,可核桃園的東西一吃光,他好像就跟核桃園說不上話了。他跟身邊的人又說不成個話,這兒的人說話都是本地腔兒,一句話裏他都聽不懂兩個字,人家當然更聽不懂他說話。
孫娃兒上學前班,他就打算回核桃園,可孫娃兒的奶奶卻不大想回來。到孫娃兒上小學後,過了頭一個年,他就不管屋裏人回不回了。
本來,他要等到楊大義把房子給他找好再回來,可正月還沒過完,他就實在等不下去了。
老房子一賣,現在回來就沒地方住了。看來,他還隻能在楊大義家先住著。
開春了,到底是開春了,地上的青草都發了出來,山上的青顏色多了起來。
他搬走後,他家的一畝半田跟八畝旱地都轉給黃開明種。旱地除了菜園,黃開明都點了洋芋,種了油菜。油菜花開得正旺,油菜地都叫密匝匝黃亮亮的油菜花蓋嚴了,人不走攏就看不到青色。
他家有一塊旱地緊挨著樹扒(樹林),這天大清早,等他走攏,他才發覺油菜地裏邊的樹扒邊上有一坨地還在荒著。這坨地有三四分地,地上長滿了艾蒿跟雜草。站在地邊上,他愣了好一下。人一下地,種地的老習慣猛一下就又回來了。他帶著挖鋤,啪地朝手掌上吐下一大口唾沫,兩手一搓,抓起挖鋤就挖。挖鋤哧溜一下就鑽進地裏了,下土深,挖鋤出來,就把多大一坨泥巴拽起來了。到底是熟地的泥巴,黑糊糊的土,沒一點雜色。這地肥著呢,這好的地,不種東西,真是糟蹋了。黃開明,這地你不種,我就來種。可他的地這幾年黃開明一直在種,地就好像變成人家的了,他現在要種自己的地,從情理上說,還得跟黃開明說一下。
他有好幾年都沒看過祖墳了,這回回來得先看看祖墳。祖墳都在一塊兒,就在這坨地裏邊的樹扒邊上,墳場前邊都叫長起來的樹條子跟茅草蓬嚴了,墳堆上也長滿了荊棘雜草,像叫花子的頭發,亂蓬蓬的。他在祖墳墳場前跪下磕頭,說,伯,媽,爺爺,奶奶,太爺,太奶,祖太爺,祖太奶,晚輩不孝,不該朝外邊瞎跑,沒招呼好你們。他帶了一把磨得鋒快的彎刀,拿彎刀先把遮擋人進墳場的東西砍掉,再把墳堆上長的亂東西砍幹淨,又割來葛藤,把砍下來的柴草捆起來,一捆捆地捆好,盤到地邊上碼好。
等把這些活路忙完,他身上就出毛毛汗了。他也正想歇一下,就坐下來歇氣吃煙。從昨天起,他不吃紙煙了,改吃旱煙。他一回來,吃旱煙的老習慣也跟著回來了。吃旱煙好,有勁兒。用煙袋吃旱煙才像回事,可昨天他就找不到煙袋。說起煙袋,還多虧陳米香。
昨晚上,陳米香到楊大義家玩,坐在柴火火爐邊烤火。她說周本田,這柴火你怕是烤不慣了,你咋又想起來要回核桃園來住呢?他開玩笑說,還不是想你?她說,想我個屁。他說,也不是不能,你當我真不想?這兒把失口吃虧叫鑽襠,她曉得,自己失口鑽襠了,吃了個啞巴虧。她從身上摸出一個五六寸長的小煙袋娃兒,在他腦殼上晃一下,說,我叫你想,敲你腦殼一煙袋鍋兒,看你還想不。你咋要得,我比你陳家親家還高一輩,你比我晚一輩,能占我便宜?她沒說錯,他一個女兒嫁到陳家,他陳家女婿應該叫她姑奶,從女婿這邊說,他就比陳米香晚一輩。可輩分又是一門親滿門轉,黃泥巴打灶,各喊各叫,他又不把她當長輩看。她比他小好幾歲,她男的黃地茂死好幾年了,黃地茂要是還活著,他也不得跟她開這種玩笑。他眼尖手快,一下子抓住煙袋娃兒,說,我還正愁沒煙袋吃煙呢。她說,聽說你到處謀煙袋,我還不就是給你送煙袋來了?他拿一塊大煙葉子,掐一下,掐齊整,卷碎煙葉子,卷成手指粗寸把長一筒,塞進煙袋鍋兒,拿起一個煙柴頭兒點煙。咂幾口煙,他說,呃,我記得你也吃煙。她說,你眼睛長到哪兒去了,先頭我不就吃了?他說,我是說你吃旱煙。她說,我是旱煙也吃,紙煙也吃。他起身進屋去,拿兩包紅雙喜煙給她。她說,你給我,那我可就拿上了。他說,拿上拿上。她說,給兩條我不要,兩包我當然得拿上,這便宜到哪兒撿去?
周本田家的祖墳墳場隔陳米香家不遠,這兒看得見她家的一棵核桃樹。
一袋旱煙吃到一半時,他看見她從核桃樹下走出來,朝這兒走來。她卻並沒走攏來,到隔他不遠了,又不走了。她大聲說,你這一砍,祖墳就亮堂多了。他說,快到清明了,也該叫祖墳透透光了。
遮擋人進墳場的東西砍掉了,可進墳場的地麵太陡,還得挖個毛路進去。他又拿挖鋤朝墳場挖路,把進墳場的路挖了出來。這幾年,他不在家,每年給祖墳上墳,上亮(燈)掛青,都是幺女兒跟幺女婿在做。各個祖墳的墳窯(砌墳時在墳前立碑處留下的點燈上亮的位置,形似窯洞)裏,有過年上亮燃剩下的蠟,還有雜草跟蛛絲網。他又把墳窯收拾幹淨才走。
他沒直接回楊大義屋裏,拐了一下。
陳米香屋裏在煮甜酒(米酒),他說,好香的甜酒。陳米香在屋裏說,我就曉得你會摸來。他說,才怪,你咋曉得我會來?她從屋裏出來說,快把你爪子洗幹淨。在她嘴裏,他的手成了爪子,她罵了他,可他心裏好像並不覺著她是在罵他。怪,有時候,他倒還真想叫她罵一下。
好久都沒喝過甜酒了,核桃園的甜酒又數陳米香做得最好。甜酒裏還打了荷包雞蛋,陳米香給他舀了一大碗,說,嚐嚐,看甜酒做得咋樣。他曉得她甜酒做得好,可還是說,你擱了不少糖吧?她說話又哪兒饒得了人,說,擱沒擱糖,你還嚼不出來?她不說他吃,說他嚼,畜牲才嚼東西呢,像又在罵他。他先吃荷包蛋,兩口一個,他吃了八口。甜酒甜,他又喝了一大碗,肚子吃飽了,不消吃得午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