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叫醒他

民間格調

作者:何葆國

貴順改名叫做“恨水”都改好幾年了,可我還是改不過口來。

“我說,貴順……”

“我叫恨水,請叫我恨水!”

“好吧,恨水,我說——你好好的貴順不叫,偏偏叫什麼恨水啊?你可以恨蒼天不公,恨貧富不均,幹嗎恨水呢?哎,貴——恨、恨水……”

我抬眼看去,盤腿坐在沙發上的盧貴順就在前一秒鍾閉上眼睛,然後直挺挺地坐著入睡了,他那頂在細瘦脖子上的碩大的腦袋,像一隻從上麵垂掛下來的大冬瓜,輕輕地搖晃著,左一下,右一下,然後左兩下,右兩下,我頓時有點目瞪口呆,盡管我早已明確盧貴順的身份和職業特征,但他這般神速地起乩,還是讓我感到後背升起一絲絲的涼意,房間裏像是飄過一片白霧似的,迅速彌漫了一種詭異的氣氛。

沒錯,盧貴順是一個乩童,大約十幾年前,他發了一場高燒,昏迷幾天後醒來,開始用普通話、閩南話和客家話輪番說了一些非常深奧的話,中間還穿插了個別英語單詞,不久他就無師自通,成了一個乩童,這幾年來更是在馬鋪縣以及周邊地界名聲大噪,婦孺皆知。據說,他成為很多領導的座上賓,一般平頭百姓不大容易見到他,當然,我不是一般人,因為我和他從小就是同學。

我站起身,發現盧貴順麵無表情,完全是沉睡的樣子,並非是起乩的架勢,雖然我沒有親眼目睹過盧貴順同學或其他乩童起乩的過程,但是從人們的描述中,我大約也知道那是在一個煙霧繚繞的密室裏,乩童更衣、焚香、做法,念念有詞,唇舌間不斷地吐出一個接一個的含糊的音節,像是一隻手攙扶著問乩者來到一個陰陽交接的地帶,乩童的吐字越來越快,越來越模糊,在問乩者恍惚不安之際,他的聲音突然切換成問乩者所問的那個死人的聲音,真真確確,在密室裏響起,因為從遙遠的陰間地府穿越千山萬水而來,往往顯得疲憊無力,但是,那聲音確鑿就是死人生前的聲音,腔調、語氣,包括沉吟、停頓,無一例外。這在民間裏叫做“觀落陰”。我幾次從市裏回到馬鋪,想要請盧貴順起乩問父母親在那邊的情況,每次貴順都謝絕了我,他說,你堂堂一個大學講師……說著就對我直擺手。我的職業成為他拒絕的理由,其實他有所不知,我在市裏一所大專學校教政治課,不少學生也半公開地嘲諷我上課像是鬼上身似的滿口囈語……此事不提也罷,我看到貴順熟睡的時候還能直挺挺坐著,大冬瓜似的腦袋岌岌可危地要掉下來,卻是妥妥地長在脖子上,這不能不說是一大奇觀。

“貴順,哎,恨水,你怎麼就睡著了?貴順,恨水……”我用手推了兩下他的肩膀。

“不要叫醒他。”這是洪炳輝的聲音,他龐大的身軀出現在門框裏,幾乎把整個門框塞滿了,他的聲音像他的身材一樣雄厚,帶著一種森然的威權。

我向他走去,走到他麵前,準備拍拍他的肩膀,卻被他的肚子擋住了,反而是我被拍了一下肩膀。

“不要叫醒他。他昨天累了一天了。”洪炳輝說著,把眼光從貴順的身上轉到我的臉上,“你什麼時候到的?”

“早上上完三節課,就打車回來,剛到半小時吧,昨天貴順來了五六個電話,催我一大早就回來,說什麼要緊事,沒說幾句,他卻睡著了。”

洪炳輝又把眼光移到貴順身上,滿眼含著一種憐憫和敬重,說:“他現在是恨水大師了,事情是這樣的,我跟你說吧,我說你這回可以買一部好點的車了。”

“電動車,那還是買得起的。”

“小汽車啦,餘教授,你就要發財了。”

洪炳輝朗聲笑著,他身體裏像是藏著一隻音箱,把他的笑聲擴放得滿屋子響。他把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像推土機一樣推著我往裏屋走去。

順便說一下,這是洪炳輝多年前還在馬鋪縣財政局當副局長時建的兩層樓房,前幾年他搬進了馬鋪最好地段的江濱別墅,這樓房就借給盧貴順居住。盧貴順雖說已貴為恨水大師,但他沒有成家,老家隻有梅坑土樓群那座破舊圓土樓的幾間房,老父親孤苦伶仃地住著,他一個人獨享了這樓上樓下二百多平米,去年暑假我回馬鋪小住也住在這裏。我們仨是同學,應該說關係一直不錯。

“是這樣的,天寶街要拆遷,準備建成仿古步行街。”洪炳輝說。

我的肩膀在他的手下自動似的往下斜了一下,我扭過身子,抬起眼睛,像是仰視一般看了看洪炳輝,說:“天寶街本身就是一條百把年曆史的古街,幹嗎要拆了建成仿古街?”

“這你就不懂啦,文人,書生意氣。”洪炳輝笑了幾聲,他的下巴像一塊肥厚的肉懸在我眼睛上麵,肥膩膩的要滴下油來了。

我怎就不懂了呢?其實我懂的。我父母在天寶街給我們兄弟妹留下一幢祖傳的老厝,三間臨街店麵,後進是樓上樓下的起居用房,因為我在市裏教書,弟弟在上海的一個大公司工作,妹妹嫁到了香港,自從父母過世後,這老厝的店麵就租給人做裱褙書畫店,租金由我們兄妹三人平分(妹妹那份她私下給了我)。現在,擔任馬鋪縣主城區一把手的洪炳輝想要拆遷天寶街建成仿古街,因為我是業主之一,所以找上我了。

“我們是老同學,我就直白一點告訴你吧,這拆遷建設方案,縣裏已經批準立項,盡管有很多阻力,也是要上的,不管困難多大,我都要做好。不瞞你說,我要上個台階,這是個重要的大工程,城關鎮一把手一般一屆後都要升副縣長,我從土樓鄉調出來三年,這兩年再拚一下,我的目標是直接進常委,老同學,你一定要多支持啊。”

“我、我怎麼支持?你不知道我在學校混得有多差……”

“你是拆遷戶嘛,起個表率作用,帶頭把協議書簽了。我們製定了一個獎勵措施,第一個簽訂協議書的,獎勵十萬元。昨天恨水說到了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想這第一個的名額就內定給你。”

“這……”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別的什麼,我的聲音哆嗦了一下,“這,好是好,可我得征求我弟我妹的意見,這老厝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

“你是老大啊,連這個也做不了主嗎?他們都在外地,還會回來住不成?告訴你,想要這十萬元的人不少,之所以要內定給你,完全是想照顧你這個老同學。”洪炳輝的語氣裏多少有一些不識抬舉的訓斥了。沒辦法,想當初,在馬鋪一中他就是班長,就是老大,他是官二代,父親當時是馬鋪縣革委會副主任,而我是城鎮落魄小商販的兒子,盧貴順就更差一點了,祖上幾代都是土樓鄉村的窮困農民,我們跟在他的屁股後麵混,可以說,從小被他訓斥著長大的,這種訓斥反而是我們之間日漸增長的同學情誼的一種粘合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