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門反鎖上,鑽進被窩,蒙住頭。

不管聽見什麼,隻要沒有得到允許,就不許看、不許問、更不許對外說——這也是龍新定下的規矩。

現在我所經曆的也是我的前任所經曆過的嗎?她是怎麼做到的?十八年!這真是一段不容易的時間。

小拖鞋的“啪嗒”聲在我的門口停了下來。

我透過被子的縫隙偷看:走廊上的燈是開著的,所以我可以看出門下的縫隙裏有一處陰影——那應該是什麼擋在那裏所造成的。

他來了!

龍新不在家裏,因此他便跑了出來——據說小鬼們都是在十歲以前死去的,因此通常都會保留著頑童的叛逆與好奇——對我這樣的新來者,他也一定覺得很有新鮮感。

他要做什麼?僅僅是趴在門縫往裏偷看嗎?或者……

“篤、篤、篤”

我的房門發出輕柔的空響——天!他竟然敲門了!

我繃緊了身體,肌肉抽縮到接近痙攣的程度——我聽到門鎖發出“喀”地一聲響,似乎是一個老人強力忍住的半聲咳嗽——然後是金屬片滑開的聲音——門軸轉動的聲音——嘠——

我閉上眼想裝睡,可是我的心跳聲出賣了我。

咚咚咚咚咚……

可恨我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

對方的腳步聲在床頭處停了下來,我緊緊抓住被角。

“吭——”他似乎在強忍笑聲。

我們在看不見對方的狀態下對峙著,高下分明。

“你不應該害怕。”腦子裏的一個聲音在說:“從本質上講他隻是個孩子,你沒有傷害他,他也不會傷害你,更何況,他沒有接收到龍新的指令。”

那麼我該怎麼辦?

就這樣僵持到他離開?或者掀開被子與他麵對麵——如果我要在這裏繼續呆下去,這是我遲早要麵對的。

生活的真諦就是:麵朝危險永遠比背對它更聰明。

我一把將被子扯開!

但床前什麼也沒有,但房門的陰影鋪在地上,微微晃動著,門是半開著的,說明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夢境。

“嗚嗚,嗚嗚,嗚嗚……”

那是一個小男孩的哭聲,從飯廳裏傳過來。

我咬著自己的嘴唇——很痛,並有血腥氣冒出——哭聲和痛覺一樣真實。

該來的總是會來。

如果我過不了這一關,那麼我就要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住在公廁旁的小屋裏,一張隻有一床薄被的小床,不管我怎麼洗刷,都消除不了那股難聞的氣味,冬天的風在怒號,人們把髒兮兮的角票遞過來,眼裏又是同情又是鄙視……

貧窮、殘疾、絕望——這些都比一個幽靈要可怕得多。

我的前任做到了,為此她爭取到了一個好結局——奪走她性命的是疾病而不是鬼魂,六十五歲壽終也不算遺憾,至少生前十八年都是衣食無憂,遠遠好過淒涼地倒斃於某個不為人知的貧民窟內。

我緩緩地走進飯廳。

一個穿著白色衣褲的男孩背對著我蹲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的拖鞋踩在椅麵上,他的麵前擺著一副碗筷——純白色的碗,連筷子也上了白漆。

從身形來看,他大約隻有七八歲。

我繞到了他的麵前,做好了被他的模樣嚇出一身冷汗的心理準備——事實上我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但是他低著頭,我隻能看見他的頭頂,黑色的頭發有半指長,發中心有一個小螺旋紋,他用手指在腳趾邊畫著圈兒,脊背一抽一抽的。

“我餓了。”沉默了幾十秒之後,他終於開口,並仰起撅著的小嘴:“我好餓好餓啊,我想吃東西了。”

我跌坐到了地上——他和我想象的樣子完全不同。

他就像我在街上隨時都會看見的那些小孩子一樣普通,或者,更可愛些——圓圓的臉和眼睛,每說一個“餓”字,肥嘟嘟的麵頰上便陷下去兩個小酒窩。

唯一讓人不適的,隻是他的臉色幾乎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樣蒼白。

“姐姐,我餓了。”他重複道,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撒嬌。

我匆忙爬起來,走進廚房,冰箱裏還有雞蛋和麵粉,我用平底鍋煎了五個蛋烘糕,用小碟子裝了,手忙腳亂地放在他的麵前。

他一個也沒剩下。

“好吃,真好吃。”他摸著肚子讚歎著,仰起笑臉:“我喜歡你。”

我很想擠出一個“我也喜歡你”的笑容來討好他,但是肌肉很僵硬。

他指著我的皮笑肉不笑,哈哈大笑。

“啪!”

客廳裏的燈光驟然熄滅,四周完全漆黑了下來。

我沒有辦法尖叫——十五歲那年我親眼看見一場大火吞噬了我的母親——從那之後我就失去了發出聲音的能力。

我能做的隻是縮到地上去,把自己的體積縮到最小,就像一隻沒有刺的刺蝟。

黑暗隻持續了五分鍾,但漫長得就像一百年。

這五分鍾裏什麼也沒有發生,五分鍾之後,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那個“小鬼”已經消失了——龍新站在我的麵前。

“害怕嗎?”他的眼裏帶著些惻然,把手放到我的頭發上輕輕地撫了撫。

他看上去沒有銀幕上英俊,也沒有銀幕上年輕,皮膚的質量也不能算好,但氣場確實是足夠強大的,很容易讓人感到壓力。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個動作表示就算害怕我也可以適應。

“你知道小鬼的傳說對嗎?”他問:“我知道在來這裏之前,就有人對你提起過,實話告訴你,那是我故意找人對你說的,你來的時候已經有心理準備了,為什麼還會這樣選擇?”

我看著他,然後向他伸出手,他愣了愣,然後把他的手掌放上來,我用食指在他的掌心寫道:“你——懂。”

龍新看懂了,他歎了口氣。

“是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他可怕。”他說的話正是我心裏一直想說的話:“有些人最怕的是不能回頭,有的人恰恰相反。”

是的,人生最大的兩出悲劇:恨錯難返以及不堪回首。

我和他都是後者。

“我們應該感到幸運,因為我們還有機會往前走,”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是聰明人,從你的眼睛就能看出來。”

他拉著我從地板上站起來:“恭喜你,吳小安,你通過了所有的測試,現在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了,你和我都知道這個秘密意味著什麼。對不起,我不得不對你做這樣的測試,因為小龍不能離開這裏,而我又因為工作的緣故不能一直在家守著他,所以我必須找到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來照顧他,很幸運,你值得信任,他也很喜歡你。知道嗎?為了找到你,我已經推掉了三個片約,你的前任林阿姨一直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也能。”

說完這句話,他明顯地鬆了口氣。

小龍?那就是那個男孩的名字嗎?是的,那是他的“養子”,自然是要隨他的姓氏的。

“剛才你看見的不是小龍。”龍新的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其實你是看不見小龍的,你看見的那個男孩已經走了,他不是鬼,他是我特意找來的——為了做這個測試,我給了他家裏一筆錢,那小家夥以為這隻是一個遊戲。”

我怔住了。

4

龍新離開了,他接下了一個電影,計劃要拍攝三個月。

別墅裏又隻剩下我一個人了——不,應該說是一個人和一隻看不見的小鬼。

其實照顧他並不是一件麻煩事,每天要做的就是把別墅打掃幹淨,做兩個人的飯菜,把空碗擺在餐桌上,兩個小時以後收好,把剩菜剩飯倒進垃圾桶,每天下午準時打開電視的動畫頻道,每周買一個新的玩具放進那間小小的秘密雜物室——其實應該稱之為一個精致的兒童房——裏麵有一整套漂亮的兒童家具:床、衣櫃、書櫃、書桌……衣櫃裏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小男孩穿的衣褲和鞋子,書櫃的上層放著小孩子們喜歡看的漫畫和圖書,下層全部是玩具,書桌上甚至還有一個可以聯網的電腦。

在這個房間的西側,有一個小神龕,神龕位上橫放著一具十公分長度左右的小棺材,棺材麵上刻著一個小男孩的全身像,龕前是一個小香爐——這也是我的工作,每天換三支香。

正如龍新所說,小龍是不會現身的,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自從那一晚之後他就變得很安靜,我一夜一夜地等,卻再也沒有聽見過那些怪聲。

是因為龍新囑咐過他,還是因為他對我已經失去了興趣?

我看著那小小的棺材——裏麵應該裝著一隻小小的無名指,據說那根直通心髒的指頭可以承載人的靈魂。

胃腸呻吟著,痙攣著,我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從懷裏拿出一個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你一定會覺得非常有趣的。”

——這是故事的開場白,講述者是一個有甜美聲音的女孩兒,我付給她一百元錢,她照著我寫下的稿子錄成了這卷帶子——在我成為龍新家的保姆之前。

“二十八年前,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叫李青,她結婚了,最初,她嫁給她的丈夫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賭氣。她的前男友是一個沒有名氣的演員,他為了不讓李青影響他的前途而一直隱瞞兩人的關係,這讓李青非常痛苦,於是她提出了分手。很幸運的是,她的丈夫很愛她,對她很好,李青逐漸也愛上了她的丈夫,兩人還有了一個兒子,這樣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十年,在女人三十五歲那一年,李青的前男友突然出現了。他依舊一事無成,他想起了這個曾經最愛他的女人,他想要破鏡重圓,李青痛罵了他一頓,拒絕了他,之後的一天夜裏,李青的家裏失火了,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被活活燒死了,等到大火熄滅之後,人們卻怎麼都找不到她兒子的屍體。李青醒來之後發現親人都死了,她也被毀了容,於是她痛不欲生,跳進了河裏,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但是她沒有死,隻是暫時失去了記憶。一個姓吳的好心人收留了她,她在一個小鎮上住了下來,這時候李青已經懷孕了,十個月之後,一個女嬰降生了,就在她生下這個女嬰的同時,她記起了所有的事,她想起了在失火之前,她親眼看見她的前男友站在窗外,一身的殺氣,她確信那場大火是她前男友幹的,她開始搜集她的前男友的信息——那場大火發生半年後,那個人就一躍成了一個大明星,李青覺得事情非常蹊蹺,便開始調查。後來,收留她的那個好心人去世了,留下了一大筆遺產,於是她就拿著這筆遺產去了泰國,因為那個大明星在成名之前就在泰國住了半年,她找了一位降頭師,後者通過做法證實了她的猜測:她的兒子的靈魂被人用法術控製著——而這個控製她兒子靈魂的人就是她的前男友。李青找了降頭師做法,期望能解救她的兒子,並報複她的仇人,但是要破解這種‘養鬼術’並不容易,是需要付出極大代價的,李青花光了所有的錢,她回到了中國,放了一把火,燒死了自己——她給自己十五歲的女兒留下了一份遺囑。她讓這個小姑娘收集自己的屍油,然後設法混進那個大明星的家裏,找到她哥哥的無名指,將屍油和女孩自己的鮮血澆在上麵,然後,她就將成為‘小鬼’的新主人,然後她可以放走這個小鬼,讓他不再受到控製,而在這個小鬼投生轉世之前,還可以讓他為自己、為父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