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膽的論斷,把我們追尋李唐家族史的腳步帶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法琳的話指引我們穿越兩千年風雪,來到了極北苦寒之地,一處名為大鮮卑山的地方。根據《魏書》的記載,拓跋氏的祖先在林海雪原最深處,艱難地鑿開堅硬的石壁,建造起祖宗之廟,來供奉賜與他們血脈的靈魂。很多年後,他們還曾回祖先居住的石室,告祭天地。誰也說不清,傳說中的大鮮卑山究竟在哪裏。直到二十多年前,考古學家們才在大興安嶺深處找到神秘的鮮卑舊墟石室,找到了二百零一個古樸蒼勁的字組成的祝文。
幽暗深邃的石室就是傳說中的拓跋氏祖廟。我們從這裏開始講述李淵的另外一段家族史。
在某個不可考證的時刻,幽居大鮮卑山的拓跋鮮卑走出了石室,遷徙到煙波浩淼的大澤之畔。繁衍生息了很多年後,拓跋鮮卑開枝散葉,人口眾多,分成了八部。這裏麵就有李淵的先祖達闍。可荒蕪的大澤承載不了如此眾多的生靈。身著鹿皮的巫師燃起了青煙,跳起了舞,用狼一樣蒼涼淒厲的聲音宣布:他們必須離開大澤,在無垠的天野間繼續流浪。其形似馬、其聲類牛的神獸走在最前麵,導引遷徙的拓跋人走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走出了九難八阻的高山深穀,來到了匈奴故地——長川。曾雄霸大漠的匈奴早已分裂為南北二部,在內耗中走向衰敗。他們的沒落,給新的民族遷徙留出了空間。
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原野上,家族神話上演了一出最為絢爛的情節。
那天,拓跋人的首領詰汾看見一駕香車從天而降,車上是一位光豔照人的麗人。一夜刻骨纏綿之後,兩人相約明年此時此地再相見。話說完後,天女芳蹤杳杳,如一陣風,如一陣雨,消失在空氣中。直到第二年,她為詰汾帶回一個嬰兒。天女告訴拓跋人,嬰兒和他的子孫們將是天地間最偉大的帝王。這個嬰兒,就是北魏的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
天女之子一生大起大落,充滿了傳奇色彩。在八十五歲的時候,他終於把家族帶到了雲中郡。戰國時代,大名鼎鼎的趙武靈王在陰山河曲建造了這座城。占卜選址的時候,無數的鵠鳥從白雲間高高地飛過。人們便將這城稱為雲中。拓跋力微喜歡這裏,不僅因為雲中的鵠鳥,還因為雲中郡已是繁華世界的邊緣地帶。
一段家族神話在大漠中輾轉流傳了千年後,終於進入了曆史書寫者的視野。
走進中原的拓跋鮮卑建立了北魏王朝,還興起了一波改漢姓的風潮。《魏書》記載了當時封賜的一百一十八個鮮卑漢姓。皇族拓跋氏改姓元,拓跋鮮卑的八部也有了自己的漢姓。達闍部被賜李姓——就這樣,拓跋鮮卑地老天荒的神話和李唐皇室的曆史在這裏接榫。
從拓跋鮮卑八部落裏演化出了八柱國,從達闍部裏走出了一個名叫李虎的大人物。他的兄長名叫起頭,弟弟的名字是乞豆,而李起頭之子名達摩。這幾個胡味十足的名字顯示了這個家族和鮮卑人割不斷的淵源。他們藐視儒家的倫理,兄長接納了弟婦,兒子娶了父親的妾侍,公公愛戀兒媳,一幕幕豔史讓人目不暇接。在朱熹眼中,李唐家族層出不窮的亂倫秘辛保留了鮮卑人“異輩婚”舊俗的隻鱗片爪。這讓我想起陳寅恪先生的一個論斷:“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道出了李唐勃勃生機的根源。可是,把追根溯源的幻想之旅放在長河落日的場景下,確實會產生一種悠遠而蒼涼的美。
不過,正是陳寅恪,還告訴我們另外一個推斷:大鮮卑山深處的石室也不是李淵家族史的起點。在河北巨鹿郡的建初陵和啟運陵裏,還埋葬著李虎的祖父李熙和父親李天錫。兩座祖塋在告訴後人:這裏才是李唐王朝的真正源頭。
今天,我們找不到建初陵和啟運陵了。斜陽荒草埋沒了石獸、翁仲。本應該高聳著陵墓封土的地方除了一片窪地,什麼也沒有。“君看陌上何人墓,旋化紅塵送馬蹄”,天子的先人也不能例外。陵墓旁的光業寺一修再修,也阻止不了昔日壯觀的佛寺、樓觀化為廢墟,最後變成眼前這片空曠的耕地。隻有一方八棱形龜趺座石碑在歲月磨洗後,依然如故。四十多年前,附近的村民將石碑砸成數塊,運回村裏建屋。後來,有心人將散落的殘碑又一一找回,拚出光業寺碑。
殘存碑文的拓文上寫著“維王桑梓,本際城池”的字樣,宣告石碑所在的地方就是李唐皇室的桑梓之地。父子共塋這種典型的漢族墓葬形式也表明,李淵的祖先是地道的漢人,與天女的兒子、鮮卑的石室沒有什麼瓜葛。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推斷,李虎之所以得到唐國公這個封號,也是因為他的故鄉巨鹿郡一帶正是傳說中的唐堯故地——種種跡象表明,李淵的家族神話不在蒼茫大漠,而在眼前這片寥落荒村。
那麼,巨鹿郡的李熙、李天錫父子又將告訴我們一段怎樣的家族史呢?
眾所周知,河北隻有一支顯赫的李氏家族——趙郡李氏。他們是戰國時趙國名將李牧的後人,幾百年來瓜瓞綿綿,與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滎陽鄭氏、隴西李氏、太原王氏並稱華夏第一等士族高門。但是,趙郡李氏最顯赫的房支“三巷李家”在常山郡,不在巨鹿郡。隻有幾支衰微的支派,遠離了三巷李家的耀眼光芒,在曆史學家的視野之外像野草一樣默默無聞地生活。李淵的祖先要麼是趙郡李氏某個沒落的支係,無聲無息地流落到毗鄰的巨鹿郡;再不然,就根本不屬於趙郡李氏,而是鄰邑廣阿的庶姓李氏。
趙國武安君李牧、後漢太尉李伯遊,還有因品行高潔而被譽為“天下楷模”的李膺……這些璀璨的名字屬於趙郡李氏,與庶姓李氏灰色的平民生活毫不相幹。
卑微的祖先不僅沒有留下多少有形的財富,甚至連精神上的力量也不曾傳遞給後代。他們春種秋收、迎來送往、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瑰麗飄逸的魏晉時代,他們生活得塵灰滿麵,瑣事纏身。庶姓李氏沒有保存儒家經典,也沒有刻意地保留祖先遺風,更缺少趙郡李氏中李楷、李芬這樣的精神偶像。在五胡亂華的背景下,沒有任何精神信仰的家族隻能放任家風被胡俗汙染。到了李虎這一代,他們有的名叫起頭、達摩,有的名字叫乞豆,從姓名到生活方式,都和鮮卑人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總有些人不甘像隴上青草,一枯一榮就是一生。在北魏朝廷的征召下,庶姓李氏離開了巨鹿郡故鄉,奔向陰山六鎮。邊境腥風血雨的洗禮,改變了他們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樸素形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家的祖先與最剽悍的鮮卑戰士一起,在大漠上走馬射雕。直到死後,他們才會依據漢人的風俗,歸葬故鄉。李虎就從陰山六鎮開始他一生的跋涉,走向長安,走向天下……
無論是石室野人,還是庶姓李氏,都不會是李淵心中想要的答案。當他走進長安,內心是如此寂寞,仿佛自己硬生生擠進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李淵必須向整個天下證明,他和他的王朝有根有據,而不是無因無由。
從這一刻開始,李淵對家族曆史的探究走上了一條輝煌的歧途。他要穿針引線,將一切蛛絲馬跡編織成一段合情合理的曆史,讓自己與曆史上最偉大的人物和最強盛的家族在血緣和精神上發生聯係。趙郡李氏和隴西李氏的曆史是由一個個真實的曆史人物組成的。他們出將入相、光彩奪目,手拉著手,從戰國一直連接到現在。每一個段落,甚至每個字句都是那麼清晰、真實,經得起推敲。相比之下,李淵憧憬的家族史充滿了空白和虛假,有太多的不確定性而變得抽象,抽象得隻剩下一個理念:我們必須生而高貴。
因此,李淵拒絕了鮮卑的父係血統,也拒絕了庶族李氏毫無美感的過去。他要重新選擇自己的家族史,並為自己的選擇定下了兩條標準:第一,他的祖先必須是漢族,這個太陽一樣光芒萬丈的民族;第二,他的祖先還必須是王者,這樣,他就以歸來的王者姿態出現在新的時代。
用這兩個標準篩選了又篩選後,李淵選擇西涼李暠來作為他的祖先,而李暠據說又是西漢名將李廣的十六世孫。“才氣天下無雙”的飛將軍就成了李淵家族史中一個裏程碑式的人物。
命運多舛的將軍身上有太多可說的話題了。他的神勇、他的名聲,還有沉重的悲劇宿命。知道他被列入李淵祖先的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史記》裏的一個故事。相傳那一日,李廣出獵晚歸,猛然瞅見蒼茫的暮色藏著一隻作勢欲撲的虎。說時遲,那時快,飛將軍猿臂輕舒,利箭破空而去,猛虎重重地跌落長草中,一動不動。片刻耽誤,四野已伸手不見五指。李廣隻好躍馬回營,打算天明後再去抬回獵物。第二天,他憑記憶回到彎弓射虎的地方,尋尋覓覓,總也找不到虎屍。隻有昨日射出的一枝箭,端端插在一方堅硬的白石上,沒鏃而入。是林中的猛虎化做了白石,抑或那本就是塊狀如猛虎的巨石,沒有人能說清楚。後來,詩人盧綸留下了一首《塞下曲》,來記述這段傳奇: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這是個李廣本人也無法再現的神話。後來,他曾一再以箭射石,卻再沒能把箭射入石頭。元狩四年出擊匈奴的時候,大將軍衛青故意讓李廣迂回遠路。結果,他行軍失道,貽誤了戰機。遲暮的將軍不願意接受刀筆吏刁鑽、刻薄的審訊,引刀自刎了。
在李廣的三子中,長子、次子都先他亡故。幼子李敢因父親的冤死怨恨衛青,對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一頓拳腳。內心有愧的衛青悄悄地隱瞞了這件事情,可他的外甥霍去病一心想報複李敢。在甘泉宮狩獵的時候,霍去病偷偷潛伏暗處,以冷箭射殺了李敢。了解到真相後,漢武帝到底還是袒護了霍去病,借口李敢被鹿角觸殺,了結這段公案。
數年後遠征匈奴,李廣的孫子李陵又一次被皇親國戚陷於死地,兵敗浚稽山,步了乃祖乃叔的後塵。他沒有像祖父那樣選擇自刎,而是歸降匈奴。狂怒的漢武帝將李家留在中原的人丁,夷族於長安市上。太史公司馬遷不過替李陵分辯了幾句,也慘遭閹割。李陵和他後來在大漠繁衍的子孫“褰裳路踟躕,彷徨不能歸”,變成了有家不能回的孤魂野鬼。飛將軍的血脈就這樣散入他縱橫捭闔的萬裏大漠,再也說不清家族綿延的來龍去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