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失去了李廣和李陵的家族史黯淡無光,乏善可陳。這一消沉就是幾百年,要一直等到狼煙遍地的五胡十六國時代來臨時,這個家族的又一位英雄才在敦煌橫空出世。
《晉書》稱李暠“性沉敏寬和,美器度”,是文武雙全的亂世英雄。又是一個出獵晚歸的黃昏,敦煌太守李暠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迭聲地高呼:“西涼君,西涼君!”他心中一驚,驀然回頭望去。暮色中,依稀可以看到一隻猛虎蹲踞在路上。李暠慌忙摘下雕弓,伸手去取羽箭。沒想到,猛虎不避不閃,從容地對他說:有事相告,西涼君勿放箭!
虎吐人言,李暠也知事出蹊蹺,上前幾步,抱拳答禮道:我可不是什麼君王。不知大王如此呼叫,是何用意?
猛虎向他泄露了一個本不該泄露的天機:李暠將是西涼的君王。
猛虎縱身一躍,風一般消失在密林長草中,而我們還在思考——這是李廣箭下的那隻虎麼?當它的身軀化為林間的巨石,靈魂卻穿越幾百年時光,把一個秘密透露給李暠。
這是個來也遽然,去也匆促的預言。李暠去世三年後,他建立的西涼就為北涼所亡。李暠的兒子後主李歆戰死,另一個兒子李恂逃往北山。數月後,他率數十騎再入敦煌,想重建西涼國。沒想到,北涼軍引水灌入敦煌。見大勢已去,李恂倉皇自殺。滔滔河水,使李暠的霸業宏圖永遠地成了浮花浪蕊。根據《冊府元龜》的記載,後主李歆的兒子重耳在亡國後出奔南朝。北返後,他的後代李熙、李天錫輾轉來到了代北的陰山六鎮,成了武川鎮的鎮將。再後來,李虎出生了……
很多年後,李虎陪同宇文泰閱武北山下。民間傳說,凶悍的豹子時常出沒北山,吞噬了不少無辜性命。李虎聽說後,單身持杖,潛入北山,格殺了那頭惡豹。宇文泰高興地說:“公之名虎,信不虛也”——李虎擒豹的故事中,沒有猛虎的身影,可虎已經外化為主人公的名字,內化為他的勇猛氣質。
從李廣到李暠,再到李虎,凶猛無倫的虎再三出現,成了家族史中一個最明亮的意象。
等到李淵重寫家族史的時候,李家離開猛虎出沒的山林草澤很多年了。對虎的印象已逐漸地淡漠。生於長安的李淵看慣了雕龍畫鳳的宮闕。內心深處,他總希望自己家族的圖騰是神秘的龍,而不是凶猛的虎。在汗牛充棟的史籍中,李淵苦苦搜尋每一個字句,希望能找到一點兒線索,把自己的家族和龍聯係在一起。他從李廣的世係往上,經由李廣的曾祖父秦將李信,一路尋到春秋。
這是一段被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稱為“軸心時代”的神奇時光。幾乎在相同的時間裏,東西方文明都在“終極關懷的覺醒”中超越了自身的原始文化,也都有了自己的精神導師:以色列的猶太教先知們,印度的釋迦牟尼,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在中國,《史記》那一頁清楚地寫下這樣的記載:“自周有老聃,姓李。”
這就是李淵尋尋覓覓要找的結果,中國的精神導師。傳說李母懷胎八十一載,在李樹下割左腑生下了一個嬰兒。嬰兒嘹亮的哭聲中,李母指著李樹,給新生的嬰兒一個新的姓氏:李。誕生在李樹下的嬰兒叫李耳,後來人們尊稱他為“老子”。李耳一生如何已經沒有什麼人知道,隻約略知道他曾做過周朝的守藏室之史。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離去。
遙想幾千年前的一天,函穀關前紫氣浮關。站在城上瞭望的關令尹喜從異常雲象中預感到:聖人要來了。
不多時,李耳乘著青牛,緩緩而來。
關令尹喜著有《關令子》一書,也是一位“服精華,隱德行仁”的智者。他知道,李耳也許將一去不回。尹喜再三央求青牛背上的聖人,一定要為這個庸庸碌碌的世界留下點兒什麼。就這樣,李耳在函穀關前寫了五千言。後人稱為《道德經》。關令尹喜讀後,恍然大悟。他也拋棄了家室和官位,伴著李耳,西出函穀關。據說很久以後,還曾有人看到他們流浪在西域流沙……
孔夫子回憶起自己向李耳問道時的情形,曾如此形容李耳:“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用罔,遊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
“乘風雲而上天”這樣瑰麗的字句在《莊子》中或許不算什麼,可放在孔子口中,就不尋常了。樸素的孔子很少用這麼有氣勢的語言來闡述他的思想。“龍”這個喻體更讓李淵怦然心動。他也喜歡騎青牛出關的結局。這使李耳的下落無案可查,不知所終。這樣,李淵就不需要絞盡腦汁,考證和杜撰李耳是如何將血脈傳遞給李信和李廣的。李淵將李耳列為家族神話最重要的章節。
李淵追根溯源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上古的黃帝才是華夏始祖,就讓家族史的第一篇章從他身上開始吧。
相傳黃帝晚年,在荊山下鑄造寶鼎。寶鼎鑄成,黃帝乘龍飛往九重天外。他和嫘祖的次子名昌意。昌意在貶謫若水的時候生下了韓流。韓流娶淖子氏的女兒阿女為妻,生下了顓頊。受叔父少昊的熏陶,顓頊自幼酷愛音樂,聽到掠過大地的八方來風,他便讓八條飛龍仿效風聲而長吟,名為《承雲曲》,以紀念乘龍歸天的黃帝。
據《秘笈新書》引《姓纂》的記載:“李氏,帝顓頊高陽之裔。顓頊生大業,大業生女華,女華生咎繇。”這就是顓頊之後的世係。咎繇也就是皋陶,堯帝手下掌刑法的大理官。《史記·五帝本紀》說他製定五刑,以善理刑獄著稱於世。天下罪惡得以平正。堯將帝位禪讓給了舜。舜還未來得及把帝位禪讓給皋陶,皋陶就去世了。換句話說,皋陶是一個不曾加冕的王者。這讓李淵心中又是一動。
皋陶的後人曆虞、夏、商三個朝代,二十六代人,代代為理官,執掌天下刑獄。按照古人以官為氏的習慣,皋陶的子孫被稱為理氏。第二十六代傳到了理征。他任理官的時候,剛正不阿,屢次冒犯暴虐無道的紂王,終於慘遭殺害。理征死後,他的妻子契和氏帶著幼子理利貞逃出了朝歌城,顛沛流離。當他們走到伊侯之墟時已饑餓不堪,再也走不動了。伊侯之墟,李樹婆娑。理利貞母子伸手摘下了枝頭累累的李果,才沒有餓死。據清代學者秦嘉謨所輯《世本》案的記載:在上古的時候,理、裏、李三字是可以並通的。理利貞就在這伊侯之墟指樹為氏,自稱李氏。
這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巨大變動。那個世代任理官的家族悄悄地被一個以樹為氏的家族所置換。他們開枝散葉,枝繁葉茂。李利貞的血脈傳了又傳,傳到了李耳。李樹下的故事演繹出新的章節。
就這樣,從乘龍飛天的黃帝到讓八龍吟唱《承雲曲》的顓頊,再到皋陶、理征和理利貞,然後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耳,秦將李信、漢將李廣,一路迤邐而下,經過西涼李暠,最終傳到了李虎、李昞和李淵——憑借一個姓氏,李淵編織出一部具體得不能再具體的家族史,來回答“我從何處來”這個抽象的問題。
這條血脈傳承的道路上,充滿了虛構、臆斷和不確定。比如,指樹為姓的傳說,在同一個家族的曆史中出現了兩次,一次是理利貞在伊侯之墟靠李樹的果實充饑後,一次發生在李耳在李樹下誕生的時候。又比如,西涼李暠第六子名叫李翻,李翻生李寶,李寶又生李沖。李寶、李沖父子一門顯貴,史稱“後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李)寶等為冠”。這個譜係絕對是清晰而且可靠的。如果李淵的家族史也沒有謬誤,李淵的先祖李熙與李沖就應該是同一曾祖的兄弟,血緣關係極近。可是,顯赫的李寶、李沖從來都不承認遙遠的陰山山麓,那個名為武川鎮的邊陲小城,還有自己的同宗兄弟。
總之,李淵的家族史有太多的疑問。在此前漫長的家族史中,說不清哪個時候、哪個環節,李淵的尋根之旅就已經走上了歧途,迷失在旁支細節裏,錯把別人家的故事當成自家的傳奇來講述。
可是,李淵不在乎。當他從太原出發,向長安殺去,身後不僅僅有鮮明的旌旗、雄健的將士,還有一個由黃帝、顓頊,皋陶、理征、理利貞、李耳、李信、李廣和李暠組成的家族在他背後,支持著他。那一刻,李淵不再形單影隻。他意氣風發,對勝利充滿信心,對天下充滿了欲望。
我讚美巴山蜀水間的虎圖騰,對鮮卑石室的祖先和天女之子也充滿了好奇,更欣賞《新唐書·宗室世係表》那種讓人折服的宏大敘事框架。我也知道,那些故事中隻可能有一個是真的。甚至一個真的都沒有。可我依然津津有味地講述著李淵家族史的每一個可能。我喜歡故事裏不時出現的龍和虎這樣典雅的意象。無論真實或虛構,這都是一種精神境界。一堆沒有邏輯的故事碎片被整合為一種天意,絕不是怪誕的純虛構。
無論哪個故事,都配得上一個如日中天的時代,都可以成為明豔唐朝的前言。因為它們洋溢著一種讓人振奮、使人向上的歡樂。在講述故事的話語裏,我們聽到了自己血脈中龍吟虎嘯的聲音。神話片段填補了李虎之前沒有曆史記載的空白,構建起李唐家族的神話時代。當我開始講述我真正要講述的故事,在低回哀傷的情緒中寫完幾十萬字的晚唐,我會無比懷念我曾講過的這些神話。就像一個夜行的遊子,在手中的火把漸漸黯淡、將熄未熄的時候,懷念曾經耀眼的光。
沒有這些故事,沒有真正讀懂這些故事,在講述晚唐時,我的哀傷和心痛都將會是不可理喻的。
甄別了這樣或那樣的可能後,我們篩選出了一部可能不真實,卻最鼓舞人心的家族史,替李淵回答了“我從何處來”的問題。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在等待李淵去解決了:我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