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截唐史
隋煬帝去揚州了,長安城空了,天下失去了天子。
在風雪中,禁苑內的一棵參天大樹突然開出一派繁花來。等到花落葉萎後,枝頭掛滿了燦爛如火的果。滿樹紅果在數日後化為漫天紅蛺蝶,翩翩飛去。仰望著皚皚白雪中的紅蛺蝶,城中的老人們喃喃自語:這是不是寓意著長安要迎來新的天子了?
這時候,李淵(唐高祖)離開太原,正往長安走去。
你看那“四郊秦漢國,八水帝王都”,壯美的長安城已在前方不遠的地方隱約可見。我在腦海裏想象那時的李淵,卻總是皺紋滿麵的阿婆,勾勒不出一個創世者的英姿。翻遍二十四史,很難找到像李淵這樣暗晦無光、形象蒼白的開國帝王。近些年來,有人為李淵重新立傳。他們認為李淵優柔寡斷、無知無識的形象是被後人扭曲了的,要還原他創世者的英明形象。但是,千言萬語掩蓋不了李淵沒有知人之明的缺陷。
西漢初年,漢高祖劉邦曾問過淮陰侯韓信一個問題:“如我能將幾何?”
韓信告訴他不過十萬。劉邦不服氣地問這個名將中的名將,他認為自己能帶多少兵。韓信毫不謙虛地說:“臣多多而益善耳。”
劉邦聽後笑著調侃他:多多益善,怎麼被我在雲夢澤給生擒活捉了?
“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
韓信的話是對的。開國帝王可以沒有背景、沒有英雄氣,但他應該深諳他人的長短,知人善用。不能用謀士範增,“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也會在十麵埋伏、四麵楚歌的困境中上演一出霸王別姬的悲劇。出身寒微的亭長劉邦斬白蛇起家,能從勇悍絕倫的項羽、出身高貴的六國諸侯苗裔手中全取天下,依靠的就是知人之明。劉邦後來也說:“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反觀李淵,他的用人之道無非四個字:用人唯親。在他身邊,找不出張良張子房式的人物。可是,竇氏為李淵留下了蕭何與韓信——當他走進長安的時候,左邊長子李建成,右邊次子李世民(唐太宗)。除了任用自己的兩個兒子外,李淵用人幾乎無一不是敗筆。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就是有兩個天才的兒子。愚蠢的任人唯親,卻開創出一派大局麵——初唐的故事充滿了喜劇色彩。
這出喜劇也許應該從李建成八歲的時候說起。那年,竇氏已懷胎十月。臨盆的時候,薄霧濃雲彌天蓋地,圍繞著李淵的別館。雲從龍、風從虎,人們紛紛傳說,繚繞的雲霧中隱約可見兩條龍在追逐嬉戲,三日而去。是載黃帝上天的飛龍追尋真命天子的足跡,再次回到紅塵,還是為顓頊吟唱《承雲曲》的八條天龍,不知什麼時候走失了一雙,來別館前,吟唱舊日的歌曲?孔子曾感慨過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湮沒在曆史雲煙中的龍今天又悄然現身,讓那個冬天的人們目睹神龍擺尾的幻象奇景——別館外龍飛九天的時候,一個嬰兒正在別館裏呱呱墜地。
四年後,一個來去無蹤的書生告訴李淵,這個孩子“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韜光養晦的李淵害怕這種出格的話語傳到隋朝天子耳中,可書生倏地消失在空氣裏,再也找不到了。驚訝萬分的李淵把書生的預言藏在了心底,卻用“濟世安民”之義來為自己的孩子命名——李世民(唐太宗)。
太原起兵後,李建成、李世民出征西河郡。對兩人來說,這都是人生的第一次征戰。兄弟倆是如此默契。行軍時,他們約束將士,不得騷擾民間;在西河城下,他們身不披甲,一起查看地勢……九天後,李氏兄弟未殺一人就全取西河,打開了通往長安的通道。李淵知道後高興地說:“以此用兵天下,橫行可也!”
就這樣,父子踏上了漫漫征途。這時的李建成是左領軍大都督,李世民是右領軍大都督,肩並著肩,手牽著手。
長安是李氏兄弟命運的轉折點。李淵立李建成為世子、為太子。根據“君之嗣嫡,不可以帥師”的古訓,李建成在多數時候要留守長安。受封秦王的李世民則率麾下數萬貔貅之士,為長安去贏取整個天下。
若多年後,李世民在九嵕山為自己營造陵墓的時候,命工匠用高浮雕手法,將伴隨自己征戰四方的六匹駿馬銘刻在兩側廊廡上。讓我們指著“昭陵六駿”的殘片圖案,細數那段風雲故事。
李世民掃平天下遇到的第一個勁敵是割據西涼的薛家父子。趁李唐在長安立足不穩之機,他們掀起了進攻的狂潮。西麵廊廡上的第三匹駿馬白蹄烏就是在這個時刻昂首怒目、四蹄騰空,登上了曆史的舞台。在淺水原相峙兩個月之後,李世民看準戰機,以少量兵力正麵牽製,自己催動白蹄烏直搗敵後。“涇水黃,隴野茫”,白蹄烏負著他,晝夜奔馳二百餘裏,銜尾猛追,終於迫使薛仁杲下馬投降。
北方的劉武周、宋金剛依附突厥,悍然南侵。李淵起家的太原很快就淪陷了。在最危急的時刻,李世民乘著特勒驃從關中重返河東。又是五個月耐心的相持後,李世民等來了宋金剛糧秣斷絕的時刻。在敵人倉皇北撤的時候,神駿無比的特勒驃爆發了。它一晝夜急馳二百餘裏,在雀鼠穀追上了宋金剛。大唐鐵騎一日八戰,二日不食,三日未解甲,把劉武周、宋金剛驅逐到突厥。在東麵廊廡第一個位置上,這匹白喙黃馬留下了它的矯健身姿。
李世民沒有停下腳步。手中的長劍早已指向盤踞東都洛陽的王世充。邙山腳下,輕如紫燕的颯露紫馱著他闖入敵陣。追兵如同聞到了血腥的猛獸,從四麵八方瘋狂地朝年輕的秦王殺來。李世民身邊隨從的幾十騎已在混戰中失散。不知從哪裏射來的一支流矢正中颯露紫前胸。年少氣盛的李世民麵無懼色,在唯一一個部將的掩護下,飛騎如箭,突陣歸來。西廊廡下第一幅浮雕記錄下了這一驚心動魄的時刻。
颯露紫陣亡後,李世民胯下換上了什伐赤。這是一匹來自波斯的純赤色駿馬。從東廊廡第三幅浮雕上看,淩空飛奔的什伐赤身中五箭,可誰也阻擋不了它追風的身影。連戰連敗的王世充已經失去同李世民正麵對抗的勇氣了,狼狽地躲進洛陽城高大的城牆後麵。
此時,洛陽如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枯葉。王世充唯一的指望就是遠在河北的另一位梟雄竇建德。就在洛陽將下未下之時,從遠方終於傳來了竇建德的消息。他將十餘萬眾,挾新破孟海公的餘威西進洛陽,來救王世充。竇建德的到來,使洛陽城下的唐軍麵臨著腹背受敵的危險,也使這一戰成了決定天下大勢的決戰。自古以來,逐鹿天下的重心在黃河中原一段,誰在這裏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誰就贏得了整個天下。這段黃河以西是長安的李唐,南麵是洛陽王世充,而河北就是竇建德的大夏國。三大勢力戲劇性地聚首洛陽一帶。在這出圍城打援、秦王破陣的大戲中,讓我們銘記住東廊廡下的第二幅浮雕中那匹青白雜色的青騅。唐軍主力留在了洛陽城下,李世民則帶領三千五百名勇士輕裝奔赴虎牢關,阻擊竇建德的十萬大軍。經過一段時間的相持後,竇建德的士氣漸漸低落。李世民騎上青騅,帶三千鐵騎勇敢地渡過汜水,向數十倍於自己的敵軍發起了雷霆萬鈞的攻擊。衝在最前麵的李世民迎著飛蝗般的利箭踏破了敵手的營盤。衝鋒中,“足輕電影,神發天機”的青騅迎麵被射中五箭,可這沒有阻止李世民騎著它去迎接一生中最閃亮的時刻。
竇建德被擒,王世充在絕望的情況下出降——虎牢一戰後,天下歸誰已經沒有什麼懸念了。後來,劉黑闥打著為竇建德複仇的旗號,收集舊部,在河北起兵反唐。可那不過是一段插曲。李世民又一次出征了。這一回,他的坐騎換成了一匹毛如旋渦的黑嘴黃馬拳毛騧。在血戰中,它前中六箭,背中三箭,馱著主人從刀光劍影中殺了出來,也把自己的身影固化為西廊廡下的第二幅浮雕。
——這是一個屬於駿馬的時代。它們蹄聲錚錚,血脈賁張,在遍地煙塵中昂首長嘶,誰與爭鋒?昭陵六駿和它們所代表的萬千戰馬有龍的神氣和虎的殺氣。李氏家族的神話裏所蘊藏的龍騰虎躍之義,經由這些駿馬的蹄聲鬃影,轉化為對無限江山的占有。
從這個意義上說,昭陵六駿的故事續寫了李家生龍活虎的神話。
所以,詩人將這段曆史描繪成一段“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的神話(李賀的《秦王飲酒》是描寫何人,學界存有“李世民說”、“李適說”、“秦始皇說”等不同見解,姑且采“李世民說”),隻有這樣,才能和李家神話中的龍和虎前後呼應。
神話的主人公李世民受封天策上將,自置官屬,儼然成為另一個小朝廷。留在長安的李建成隱約意識到,功蓋天下的兄弟將是自己最大的對手。由於太子的特殊身份,李建成不能像自己的兄弟那樣縱橫疆場。這使他在這個萬馬奔騰的時代逐漸被邊緣化。多少英雄豪傑與李世民在戰馬上相逢一笑,在並肩浴血拚殺中成為生死莫逆之交。相形之下,長安的李建成形單影隻。東宮謀臣建議他一定要親自出征,接納天下豪傑,為打下萬裏江山盡一份力。
這時,正好劉黑闥敗而複起。李建成立刻主動請纓。李淵知道太子的顧慮,同意讓他領兵出征。一個月後,李建成平定了劉黑闥之亂。可惜,他的努力有點兒晚了。塵埃落定,這個屬於駿馬的紛亂年代已近尾聲。相比於李世民,太子李建成兩手空空。他在考慮用陰謀攫取他沒有得到的實力,而李世民也在考慮用陰謀攫取不屬於他的太子之位——一場兄弟鬩牆的慘禍已迫在眉睫。
當太白金星悄然出現在秦分,決定命運的時刻終於到了。以果敢聞名的李世民卻躊躇不決,遲遲下不了最後的決心。猶疑中,他想到了古老的龜卜。身邊一個謀臣劈手奪過他的龜甲,狠狠地砸在地上——龜卜是用來決疑的,在你死我活的凶險局麵下,還有什麼問題,需要用占卜來解決!如果問卜不吉,難道要李世民和他身邊的人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曦光初透,曉月將隱,隻有明亮的太白金星像一個預言家,依然在天邊閃爍。數百甲士迅速而安靜地在秦王府集結,靜悄悄地朝玄武門開進。在內重外輕的關中本位政策下,舉天下之力不能同長安抗衡。天下的重心在長安,長安的重心在城北的宮殿,宮殿的重心在六軍雲集的北門。改變天下形勢的非常之舉唯有在長安發動,才能成功。長安的成與敗,係於太極宮的北門——玄武門。
天下真的有那麼大,可以讓李世民縱橫上下。可就是那小小玄武門,將決定他的命運。
半個時辰後,李建成縱馬徐行,走出巍巍玄武門投下的陰影,朝臨湖殿方向而來。李淵正在四海池上泛舟。宮中一片寂靜,走了許久也不見人影。蹊蹺的冷清,讓李建成突然感到冷意侵人。在幽晦難明的林苑間,他勒馬不前,四下觀望。前方隔水一箭之地是水閣。時值盛夏,十三扇雕花長窗卻反常地緊閉著。躊躇之間,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堅硬的馬蹄敲在地麵上,發出冰冷的聲響,回蕩在宮殿與宮殿之間,就如同命運的叩門聲。
李建成心頭一震,轉過頭來,看見數十精騎如鬼似魅,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戰馬上的甲士周身散發著逼人的殺氣。為首之人立馬挽弓,平靜地望著他,一點兒也不避諱他的犀利目光。
李建成一愣:是李世民。
錯愕間,水閣的雕花長窗轟然洞開,無數枝長箭如雨傾瀉。頃刻間,李建成身邊的侍衛已經被射翻了十餘人。聽到長箭戳入肉體,發出沉沉的噗噗聲,李建成的麵色刹那間慘白如紙。不過,這也是一位見識過鐵馬金戈的人物。在密集的箭雨中,李建成低低地喝了一聲,掉轉馬頭。紫騮斜刺裏一躍,穿過血肉橫飛的人群,撒開四蹄,朝森森宮闕的深處奔去。
清晨的微風中,李世民氣不長出,箭已上弦!弓開、弦響、箭出,一星冷光一閃而逝。
飛將軍李廣在蒼茫暮色中射向林間猛虎的那一枝箭,穿透了玄武門下冰凍了的空氣,射向李建成的心髒。李建成墜馬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位據說被鹿角觸死的李敢。他們都像一片飄搖的黃葉,弓弦響後,飄搖在血光彌散的空氣中——這樣的聯想讓人黯然神傷。李廣的灑脫、李敢的血性,現在都被功利性的算計所取代。
一地血汙的玄武門呀,就是李唐家族神話開始消散的地方。
我曾見過一幅今人勾勒的玄武門複原圖,層台高聳,簷牙如飛,有一種唐時建築所獨有的大氣和簡練。可比起我想象中的那座太極宮北門,它的筆觸不夠沉重、線條不夠獰厲。印象中,玄武門是一座玄色的建築,陰森、猙獰,每一條磚瓦的縫隙裏都透出肅殺之氣。血液凝固後的黑痂層層累累,使建築比周遭最深沉的夜色還要黑暗。
玄武,北方之靈,是這道門的名字。
這種龜蛇同體的怪誕生物仿佛就藏在深不可測的夜色裏,張開巨口,無聲無息地吞噬了萬千生靈。是玄武門風格化的恐怖形象和具體的曆史事件相結合,才產生了這種超自然、超人世的威嚇力量。也隻有這樣一道門,有足夠的體量,巍然屹立在這個家族所經所曆的漫長道路上,把神話和曆史分隔在門扇的兩端。
脫下濺血的鐵衣,李世民跪在李淵身前,將臉龐貼在父親前胸,放聲痛哭。可是,緊緊相擁的父子都沒有從對方身體感受到溫度。父親別無選擇,內禪於李世民。人們將很快遺忘這位老人,任他蝸居長安城西狹窄的大安宮裏,慢慢老去。那一年,李世民年方二十六。他把年號改為“貞觀”。
很多年後,蒼老的李世民留下一句讓人費解的話:“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隻有他,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聰明如斯,方能洞悉玄武門對家族的真正意義。穿過陰森森的門洞,這個家族隱藏到長安城北的這片建築群中。龍騰虎躍的神話在慢慢地,卻是無可挽回地消散。一種幽閉的生活,取代了開放式的生活,在玄武門的另一端等待著李家子孫。這種生活的象征,不是龍,也不是虎,而是龜和蛇這樣冰冷、濕滑,讓人聯係起陰謀詭計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