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控他弑兄屠弟、逼父篡位的人無法給予李世民的理解,為他辯護的人同樣給不了他。
這個家族把自己的神話演繹到尾聲時,卻帶給了人間另一種神話。貞觀四年,鬥米不過三四錢,終歲罪至死刑的囚犯二十九人。此時的天下,東到滄海,南極五嶺,東西九千五百一十裏,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裏,一派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盛世光景。當年,李陵以步卒五千血戰匈奴,仍逃脫不了投降的命運。也是在這一年,大唐三千輕騎夜發馬邑,深入虜庭,將“控弦百萬”的突厥徹底擊敗。北周武帝的痛苦、劉武周的囂張、幾個王朝的夢魘在那一刻成為過去。醒來的長安陷入了徹夜狂歡。在照夜的火樹銀燭下,太上皇李淵反彈琵琶;李世民也在弦鼓聲中舉起雙袖,載歌載舞;公卿們,正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酒觥……
在《草原帝國》中,勒內·格魯塞用這樣一句話來概括世界對李世民的觀感:“一個受到震驚的亞洲從他身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史詩般的中國。”
站在玄武門的城樓上,看一看此時的長安和此時的天下——人世間的絢爛李花就如瑤池畔的蟠桃,五百年一結果,結在伊侯之墟,填飽了理利貞母子的轆轆饑腸;五百年一開花,花瓣落在孕育八十一載才呱呱墜地的嬰兒身上;又過了兩個五百年,李花在李世民的目光中開遍了天涯。桃紅柳綠襯托下,李花搖曳多姿,嬌嫩欲滴。李花掩映下的江山風日晴妍,閭閻明淨。
這就是“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的貞觀年代!
耀眼的光芒將要耗盡李世民的生命能量。天子過早地顯露出老態。神話裏的江山是注定要托付給下一代人的。
李承乾是這個家族降生宮廷的第一代人。他出生於承乾殿,他的名字就取自這座宮殿。可是,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少年卻狂熱地向往著大漠、長河,向往馬背上的生活。大唐王朝的太子說著突厥語、穿著突厥衣,將散開的黑發按突厥的樣式梳成小辮,連侍從也專選那些貌像突厥的人。李承乾帶著他的侍衛,每五人為一個部落,在長安宮苑的草地上牧羊。在他的指使下,逃奴去盜竊別人的牲畜。李承乾支起銅爐和鐵鍋,親自烹煮偷來的牛羊。這群年輕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像馬賊一樣生活。酒酣耳熱之餘,太子高聲宣布,自己繼承皇位後一定要拋棄長安,率數萬騎兵,到天邊的金城,去當一名自由自在的突厥人。
長安不會喜歡一個要拋棄它的太子。這給了李承乾的弟弟李泰覬覦的機會。人們經常看見,年紀輕輕就大腹便便的李泰坐著小輿,出入太極宮,優雅地向父親和他的大臣們闡述自己的觀點。鐵馬金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李泰不能像當年的父親那樣,在征戰中豐滿自己的羽翼。可他還是聰明地找到了一種擴張勢力的方法。在他的主持下,《括地誌》的修撰開始了。
借這個題目,李泰堂而皇之地結交權貴和士大夫,精心編織自己的關係網絡。《括地誌》上承《漢書·地理誌》,下啟《元和郡縣圖誌》,是一部重要的地理書。更重要的是,它隱晦地表達了李泰對萬裏江山的勃勃野心。傳統的修書方法進度太慢。李泰分道計州,編輯疏錄,隻用了幾年時間,就將五百五十卷《括地誌》急急地呈給父親。這暴露了他一個致命的缺點:急功近利。
李泰咄咄逼人的氣勢刺激了李承乾脆弱的神經。太子刻意模仿突厥人,要像武川鎮時代的祖先那樣生活。可他從沒有真正活得像那些祖先。李承乾沒有草莽英雄的胸襟氣魄,也沒有他們的堅忍勇猛。地位受到挑戰的時候,李承乾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繼而沮喪消沉。等他從消沉中驚醒過來的時候,又變得暴戾、衝動,竟然想到勾結政治上失意的叔父李元昌,還有一些黨羽,歃血盟誓,謀劃一場宮廷政變。
在林苑中,李承乾經常與叔父李元昌各率人馬,身披毛氈縫製的鎧甲,手拿竹槍竹刀,列陣廝殺。這種虛擬的戰爭本質上不過是一種殘忍的娛樂,不能給予李承乾真實的戰爭體驗。生長於宮廷的太子依然幼稚。貞觀十七年,齊王在封地發動了一場叛亂。消息傳來,李承乾輕佻地對身邊的親信說,東宮的西牆距皇宮不過二十步,(如此優越的叛亂條件)齊王怎能相比?
可這二十步,李承乾一生都無法跨過去。齊王叛亂牽連到了這位親信。在刑訊中,他將這句話,連同政變的整套方案都供了出來。五天後,李世民下詔罷黜太子,將其幽禁起來。這時候,有朝廷重臣主張立年少的皇子李治(唐高宗)為太子。風聞此事後,李泰急了。他語帶威脅地問李治:你與李元昌交情不錯,沒有牽涉他們的陰謀麼?
這時,李世民才恍然大悟:所謂太子謀反,不過是一場未及上演的玄武門之變,也是一場沒有勝出者的玄武門之變——玄武門的陰影,就是貞觀的麗日照耀不到的地方。
李承乾最終被流放到遙遠的黔州,而李泰被貶黜到同樣遙遠的均州。兩人都沒有能再回長安。一夕間失去兩個兒子,父親淚流滿麵,向身邊的大臣哭訴自己心中的苦悶。說到傷心處,他激動地把頭撞向禦床,嚇得大臣們死死地將他抱住。白發蒼蒼的天子抽出佩刀,想自刎了事。歲月磨人,眼前這個覓死覓活的老人,就像一尊金飾油彩脫落後的偶像,讓我突然想起巨鹿郡的寥落荒村裏,那群庶姓李氏的匹夫匹婦……
正如李世民對身邊大臣所說:如果立李泰為太子,那就表明太子之位是靠陰謀來奪取的。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年邁的天子親臨太極宮的前門——承天門,向天下宣布:沒有陰謀的李治,將在不遠的將來擁有這片開遍李花的天下。
李世民開了陰謀奪位的先例。他不想讓王朝的命運永遠與陰森的玄武門糾纏不清,可這由不得他了。
太白金星又一次閃爍在太極宮上空。這一回,它現身白晝。
在甘露殿的密室裏,太史令李淳風告訴李世民,這個星相占卜預示著三十年後女主將興。太白之妖就藏身掖庭宮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裏。三十年內,她將把李氏子孫誅殺殆盡,成為天下的主人。這時候,李淳風看見天子似信非信,眼中卻閃爍著凶光:如果我將這妖孽殺了呢?
太史令突然意識到,一場宮闈殺戮已迫在眉睫。思索了片刻後,他字斟句酌地說:“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三十年後,當傳說中的女子篡唐時,人到暮年,或許還存有些慈悲心腸,殺戮李家子孫時下手多少留有餘地。如果今天殺了她,那一縷遊魂也會轉世投胎,來執行蒼天不可逆轉的旨意。轉世重來的她三十年後正是少年,血氣方剛,殺戮由心。李家子孫恐怕再無幸免之人。
聽了這話後,李世民沉吟半晌,終於沒有再說什麼,第一次以聽之任之的態度來對待天下大事。聖明的天子已經老去,再沒有勇氣去對抗命運的安排。
傳說,在亞曆山大的戰馬前,天竺的聖哲們跺了跺腳,用這種方式暗示他:你可以征服整個世界,但真正屬於你的,不過是腳下的方寸之地。可是,印度人沒有把這樣的感悟告訴同樣是一代大帝的李世民。相反,自言二百歲的天竺僧人那羅邇娑婆寐把愚蠢的幻想帶到了長安。他從金飆門內館舍中捧出一盤自己剛剛煉製的不死藥。李世民憧憬著“金丹一粒定長生”。可他大概忘記了,玄武門前,神話消弭。沒有神跡的時代,丹藥也不能帶來奇跡。李世民在玄武門得到天下,又在服食了丹藥後棄天下而去。一得一失之間,為他的王朝留下了兩個命運的符咒。從此,玄武門和不死藥如附骨之蛆,糾纏著唐朝的天子們。
隻不過,李世民已長眠九嵕山下,塵歸塵,土歸土,什麼也不知道了。
李治的第一個年號是永徽。永徽是貞觀的延續,和貞觀時代一樣春風撲麵。它也隻是貞觀的延續,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病痛的肉體禁錮了李治的靈魂,使他不得不在病榻上虛擲光陰。太極宮在龍首塬下低窪處。李治忍受不了它的潮溻,下旨修葺了長安城東北永安宮,改為大明宮。龍首塬上的大明宮周長十五裏,東、西、北三麵都有夾城。南門外則是寬闊的丹鳳門大街。自南端丹鳳門起,北抵太液池蓬萊山的中軸線上排列著氣勢恢弘的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壯麗的含元殿踞龍首塬高處,高出平地,如在雲端。麵闊十一間,進深十七間,襯以翔鸞、棲鳳二閣。這就是所謂“左翔鸞而右棲鳳,翹兩闕而為翼”。殿前的大道自上望下,宛如龍尾下垂,故名龍尾道。整座宮殿以居高臨下的氣勢,俯瞰城南繁華的街坊——從此,唐朝故事的大多數情節將在這裏展開。
貞觀之治結束了,連永徽之治也要結束了。
輕袖搖搖,香車轔轔,將李世民的才人武曌(武則天)從深宮送進了荒涼的感業寺。又是小小七香車,將這個俏麗的女尼悄悄地接回宮廷。在幽深的宮廷裏,她掐死自己的女兒,虐殺了王皇後和蕭淑妃,然後是宗室、大臣,甚至她自己的兒子、姐姐……一個個血腥撲鼻的陰謀,串成了新皇後鳳冠上血紅的珠串。可是,武曌不喜歡長安。她總是看見王皇後和蕭淑妃的鬼魂在掖庭宮的回廊暗室間飄蕩。她們把腐臭的手指和足趾迎麵擲來,就像在幽幽的水麵上拋瓦片……夢魘乍醒而汗水淋漓的武曌總會聽見黑貓淒厲的聲音。暗夜裏,從永巷深處傳來,酷似被她虐殺的蕭淑妃在哀號。在瀕死前,這個潑辣的女人發誓要轉世為貓,來追逐武曌的靈魂。如今,她的鬼魂聲動深宮。
心驚肉跳的武曌和丈夫李治鑾駕東去,遠遠地離開了長安。
二十多年裏,李治在長安與洛陽之間躊躇,拖著病體七次踏上從長安去洛陽的旅途。病是越來越重了,李治也開始廣征術士,乞靈丹藥能延續他的性命。為了專心於煉丹,他命太子監國,自己則躲進了丹鼎繚繞的白玉煙中。胡僧盧迦阿逸多合成了長生藥。李治是在父親的病榻前與武曌初試雲雨的。父親駕崩前服藥的情形至今曆曆在目。懦弱的李治賞賜給盧迦阿逸多大將軍的頭銜,卻沒有勇氣服下他煉出的金丹。不久,纏綿病榻多年的天子崩於洛陽宮貞觀殿。
為了權力,武曌已經先後殺死了親生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從東宮流傳出來的《種瓜謠》很快就在洛陽城流行開了,聽來更有一番淒愴動人的韻味: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隻可惜,聽歌的人充耳不聞,唱歌的人無人來和。《種瓜謠》裏的黃台下,寂寞地走過抱蔓的武曌。丈夫駕崩後,她將僅剩的兩個兒子李顯(唐中宗)和李旦(唐睿宗)先後推上皇位,又先後拉了下來。一頂皇冠戴到了武曌的雲鬢上。
曾經開遍天涯的李花如今隻開在長安、洛陽的皇宮,還有一座座朱門緊鎖的王府中。花樣脆弱的李家子孫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去阻止一個女人昂首闊步,登上最高處的帝座。如暮春的李花,李家子孫在武曌刮起的腥風血雨中幾乎被清洗一淨。
呼風喚雨的武曌再也不回李家的長安。除了長安元年,也就是詩人李白和王維誕生的那一年,武曌曾回過長安居住過兩年,她已將洛陽當成她的家。她在自己的家中慢慢老去。與美少年的魚水之歡,還有金粉紅妝,都喚不回逝去的青春。女皇一生篤信佛教,卻在最後幾年,把延續生命的希望寄托在道士的金鼎上。她服食過蓮花六郎張昌宗進獻的丹藥,還從白鶴山請來煉丹的隱士。丹藥煉製了三年才大功告成。據說,服藥後的武曌容光煥發,自認為可以壽比彭祖。她特地將年號改為“久視”,希望能長長久久地俯視蒼生。
三年後,白發飄蕭的女皇死在清冷的上陽宮。
被女皇流放到房陵的李顯常常獨立空庭,回想短暫帝王生涯的點點滴滴。陪伴他身邊的,隻有妻子韋氏和剛剛降生的幼女。有時候,他仰望寥廓天穹,在心中默默歎息,就連歎息也無聲,唯恐傳到洛陽母親的耳中。沒有人的時候,李顯揀起地上的石頭。在拋到空中前,他在心中默默祈禱:我以後還能做皇帝,這塊石頭就不落地。
石頭飛上樹梢,被枯樹亂枝掛住了。很多年後,還在那裏。
流放多年後,李顯回到了屬於母親的洛陽。有人在過河的時候拾到了一麵古鏡,把它獻給了李顯。隋煬帝照過的鏡子,李世民也曾攬鏡自顧,而李顯照鏡的時候,鏡中的魅影幽幽地對他說:又要做天子了。
十天後,也就是母親駕崩前不久,李顯在大臣們的擁戴下重登皇位。
長安禁苑內的樹沒有開花,也沒有結出燦爛如火的果,更沒有化為漫天紅蛺蝶。可李顯還是穿過漫天風雪,又回到了長安。被母親幽禁房州的那麼多年中,李顯與韋氏母女相依為命。這種經曆使李顯格外眷戀自己的妻女,處處遷就她們。重返長安,不是因為他對這座父、祖生活過的城懷有深厚感情,僅僅是因為長安是韋氏的故鄉,也是韋氏家族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
韋氏厭惡李顯冊立的太子李重俊。那不是她的親生子。武則天稱帝的先例使她的女兒安樂公主也對帝位有覬覦之心,一直想讓父親廢掉太子,立她為皇太女。驕橫的公主根本沒有將李重俊放在眼中,有時甚至稱他為奴才。皇位之爭在公主和太子之間悄然展開——這是唐朝曆史上非常吊詭的一幕。玄武門靜靜地等待著又一回宮門喋血。
神龍三年初秋的一個深夜,一向低聲下氣的李重俊突然率羽林軍斬關而入,直撲宮闈,同時分兵守住宮城諸門。不可思議的是,他獨獨把玄武門遺漏了。
在濃重的夜色掩護下,天子李顯帶著韋後和安樂公主倉皇逃到了玄武門樓,躲避兵鋒。李重俊隨後趕到,圍住了門樓。一時間,雙方形成對峙之勢。過了片刻,李顯的頭戰戰兢兢地探出了玄武樓的檻欄:你們都是朕的衛士,為什麼要謀反!如果能斬下謀反者的首級,富貴就在眼前。
聽了天子的許諾後,玄武門樓下的羽林兵騷動起來。李重俊見勢不好,在混亂中奪路而走,狼狽逃竄到終南山。他再沒有走出遮天蔽日的密林。當李重俊在樹下疲憊地閉上眼睛,準備小憩片刻時,一把刀悄無聲息地掠過了他的脖頸——無法奪取玄武門的人,等待他們的隻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