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太子的李顯厭倦了長安的血腥。他又一次想到了母親留在洛陽的家。兩年後關中大旱,使李顯動了東遷洛陽的念頭。可是,韋氏阻止了他。這個女人有一個更大的陰謀。她需要留在自己根基深厚的長安。韋氏想重演武則天的舊事。可她缺少女皇的大氣。武則天對自己的能力和壽命都是如此自信,她可以耐心地等到李治龍馭上賓,才從容地踏上登頂之路。可韋氏急不可耐地朝丈夫的玉斝裏投下一劑粉末……
李顯神秘地駕崩後,韋氏立溫王李重茂為帝。這隻是過渡性舉措。如果一切如她所願,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定會仿效武則天,將自己親手推上帝座的傀儡再拉下來,取而代之。在韋氏眼中,最後的障礙就是李顯僅存的同胞弟妹李旦和太平長公主。她萬萬沒有想到,在病弱的李治、無能的李顯和淡泊的李旦之後,李氏家族又一個激動人心的人物要器宇軒昂地登場亮相了。
那年正是暮春時節。風光旖旎的昆明池畔,酒新篘,曲新譜。五陵公子推杯喚盞,沉醉在撩人春色中。突然,一個戎服臂鷹的少年飛馬狂奔,旁若無人地直闖筵席,駭得詩酒酬酢的紈絝子弟們心中都是一驚,紛紛麵露不悅之色。
從少年身上的服色看,不過是小小別駕。席上就有人高聲提議,大家飲酒時要自表門族、官品以助酒興。大家會心一笑,轟然叫好,都想乘機奚落這個低品秩的不速之客。有人高聲說自己的祖父宰相、父親尚書;也有人矜持地說自己出身“四姓”,年紀輕輕就是台省郎官……顧盼之間,矜持中透出三分得意。
輪到少年飲酒的時候,他神采飛揚地端起銀船杯喊道:我的曾祖天子、祖天子,父親乃是當今相王,我就是臨淄王李某!
話音一落,席上諸位呆若木雞。突然,訇的一聲,如風卷殘雲,走得一個不剩。少年李隆基(唐玄宗)仰天大笑,連盡三鍾,跳上金絡馬,絕塵而去。
比起幽州、並州的遊俠,眼前這位王孫豪邁不羈,多了一種天下舍我其誰的王者之風。還在幼年時,李隆基就常常自比漢末梟雄曹操,宮中的人都呼他為“阿瞞”。七歲的李隆基到朝堂拜見祖母武則天。金吾將軍武懿宗見他車騎嚴整,十分嫉妒。仗著自己是女皇的同宗親族,武懿宗找了個借口,大聲訓斥李隆基的隨從。不曾想,年幼的李隆基怒目而視,厲聲喝道:這是我家朝堂,幹你何事?竟敢如此訓斥我的護衛!
和武川的李虎、長安的李淵一樣,年輕的李隆基天生喜歡結交英雄豪傑。以高麗人王毛仲為媒介,玄武門下最精銳的萬騎營中多少豪傑都成了他的好友。在知悉伯父被毒殺後,李隆基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絡上當朝最有勢力的人物太平長公主。政變的地點,依然選擇在玄武門。
民間傳言,黑夜中獨行於墳場或者密林,彳亍間常常會迷失方向感。在黑暗摸索中前行了很久很久,人一次次回到曾經走過的舊地,怎麼也走不出去。這就是“鬼打牆”。在甍宇接天的長安,李氏家族的一代又一代人蹣跚前行了一百年,穿過玄武門,又一次次回到骨肉相殘的玄武門。巍峨的玄武門屹立在曆史的虛空中。難道一個王朝的腳步將被鬼魂築起的牆永遠地圈禁起來?
散落如雪的流星喻示著又一個喋血之夜。三更時分,羽林兵在李隆基的率領下殺進了玄武門。左、右萬騎也從不同方向攻進太極宮,會師淩煙閣前。太極殿上守衛李顯靈柩的南牙衛兵聽到鼓噪之後,紛紛舉起手中的兵刃,與羽林軍、萬騎營走到一起。韋氏沒能像上次那樣登上玄武門,隻好狼狽地逃入飛騎營。最後,一個飛騎兵斬下了她的首級。幾乎同時,甲士氣勢洶洶地闖入公主的寢室。刀光映襯下,安樂公主的臉如此蒼白,腦中也是一片空白:她曾以為自己是玄武門前的勝者,轉瞬,就要化為巍巍玄武門的梁柱間又一縷不散的新魂。
怔忪片刻後,公主繼續在銅鏡前一筆一筆地畫眉。鏡光中的美人眉目如畫,很快就被血洇濕,變得模糊不清……
和剛剛被毒死的兄長李顯一樣,李旦已經是二度稱帝。前一次,是母親武則天的手將他推上這個位置,現在是他的兒子李隆基。李旦的生活永遠在別人手掌中。這個懦弱的天子立刻麵臨著艱難的抉擇:究竟是按照嫡長繼承製冊立長子李成器為太子,還是由政變中功不可沒的三郎李隆基入主東宮?
李成器謙恭地讓出這個理論上屬於他的太子之位,將父親從兩難困境中解救出來。在他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回放著李建成的身影,如黃葉般,飄搖在玄武門前。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太子李隆基在東宮住了不到四個月,“太子非長,不當立”的流言飛語已在長安四下傳播。製造這種輿論的不是別人,正是太平長公主。目睹過公主芳容的人都說,她的眉眼酷似母親武則天。如花的容顏下,跳動著一顆覬覦天下的心。太平長公主不比懵懂無知的韋氏母女。她敏銳地感覺到李隆基身上逼人的英氣。盡管黨羽眾多,朝中七位宰相中五位出自她的門下,可這位被稱為“幾乎擁有天下的公主”心裏清楚,妨礙自己擁有天下的人就隻有英武的太子了。她悄悄地找來了李成器:“廢太子,以爾代之。”
李成器將姑母的原話悄悄地轉述給李隆基,自己則安靜地躲藏在李隆基的背後。他知道,姑母最富蠱惑性的語言要將他拽上一條似曾相識的路——這條路是通向玄武門的。
太平長公主沒有想到李成器不肯接受這宿命般的安排。急怒之下,她匆匆來到入中書省必經道路上的光範門,攔住正要上朝的宰相們,露骨地暗示他們,支持自己更換太子。這個愚不可及的舉動暴露出公主比不上她的母親;對玄武門的認識,她甚至比李成器還要膚淺得多。承天門或光範門這些陽光下的前門有什麼用呢?王朝的命運一向取決於陰雲重重的後門。
看見除舊布新的彗星出現天空後,太平長公主的玉輦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大明宮。她告訴李旦,彗星經天預示著帝星有難、太子奪位,希望挑撥李旦父子之情。公主和她的母親一樣迷戀語言。不同的是,武則天迷戀語言之美,對改一個美麗的名字、美麗的年號、美麗的官署名稱樂此不疲;太平長公主迷信語言的力量。在流星散落如雪的深夜,李隆基選擇了鐵和血來解決韋氏之亂;當彗星又出現在夜空中的時候,太平長公主卻可笑地選擇用語言來發動最後一波攻勢。機關算盡的公主沒有算到,淡泊的李旦聽了她的這一番話後,反而下決心要“傳位避災”,把帝位內禪給李隆基。
一敗塗地的太平長公主這時候才想起玄武門,急急地去聯絡駐守門邊的羽林軍。李隆基沒有給她決戰玄武門的機會。他和心腹宦官高力士誘殺了左、右羽林將軍和依附公主的宰相;王毛仲率三百餘兵馬控製了玄武門。公主狼狽地逃入終南山的佛寺,就像當年的太子李重俊……
登上帝座的李隆基還是離開了長安,去洛陽追尋祖母的足跡。早在受禪登基之初,他就想這麼做了。可他與太平長公主的恩怨必須在長安有個了斷。遷都計劃因此推遲了整整四年。天子和他的大臣用了二十四天,跋山涉水來到洛陽。此後二十年,李隆基一半時光是在洛陽度過的,另一半時光在長安。長安與洛陽間,朝廷遷移不下十次。幾經躊躇,李隆基終於選擇長安來度過自己的下一個二十年。他把一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開元盛世帶回了長安。
這時候的長安,“自安遠門西盡唐朝境萬二千裏,閭閻相望,桑床翳野”,是一個遼闊到不能再遼闊的天下的中心。
到長安去——不論是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荒涼的磧路,莊嚴的蹕道、馳道或者從山穀裏蜿蜒而過的小徑,或者澀道,也就是那種用無級次的石砌成的陡斜小路,我知道,它們無一例外地伸向同一個地方。那是路和路的起點或終點、路彙集的地方,給予路和路以存在的意義並證明它們確實存在過——
那是長安,那時的長安,天下的長安和天上的長安。
“秦中自古帝王州”,沒有什麼地方比八水環繞的長安更合適作為天下的中心了。道路上,匆匆地走來白衣舉子的瘦驢、回朝獻俘的將軍的朱鬣馬、五陵公子的金鈴犬。多少意氣風發的人為了各不相同的目的,絡繹於途,從天南海北來到長安。名將哥舒翰的白駝奔走如風,將一個又一個勝利的消息從青海灣傳到了長安。駝鈴悠悠,九姓胡商帶著他們的長長駝隊不遠萬裏馱來揭陀國胡椒、於闐美玉、拂菻孔翠、室韋豐貂,還有林邑火珠,也帶來了昆侖奴、新羅婢。在物質主義的開元、天寶年間,頭顱昂然四顧的駱駝才是最偉岸、最實在的生命。是它們馱起了一個海納百川、吞吐萬物的長安。
這時的長安,就像大唐帝陵前的華表,天竺的蓮花基座上聳立著古巴比倫風格的帶棱圓柱體,柱身上是波斯祆教的太陽,卻圍繞著拂菻的忍冬花紋。我想象中的長安,無論是被六街九衢分割開來的市井百態、透額紗下仕女光潔如滿月的麵龐、功名之士華服上工綺的黼黻,乃至在九姓胡商牽引下彳亍的駝,都若有若無地泛出唐三彩釉色的光澤來。那是朱紅、金黃和靛青以無法說清的比例複合而成的顏色,並且融入了捉摸不定的光亮;有大氣的柔和,卻包藏著可以恫震世人的奪目。金碧輝煌的色調、豐滿充實的構圖和圓潤豐滿的形象組成了人們對開元盛世的觀感。
這也是一個歌舞升平、歌聲嘹亮的時代。
我喜歡西域康國“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的胡旋舞,喜歡石國的柘枝舞和胡騰舞,還喜歡青門外當壚的胡姬、紫髯綠眼的胡人,《胡騰舞樂圖》中的豎笛、箜篌和排簫,還有清元小殿上“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篳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錯彩鏤金的畫麵讓人如聞仙樂。我還喜歡“出郭已行十五裏,唯消一曲慢《霓裳》”的韻味。那是天竺舞曲《婆羅門》改編而來的動人音樂。當李隆基在勤政樓宴待百官,“觀者數千萬眾,喧嘩聚語”,無法聽見百戲之音。惱怒的天子欲罷宴退席,他身邊的高力士建議讓永新高歌一曲。歌手站在百尺樓頭撩鬢舉袂,穿透力極強的歌聲“喉囀一聲,響傳九陌”,刹那間廣場寂寂,若無一人,幾乎能讓“喜者聞之氣勇,愁者聞之腸絕”。號稱“聲出朝霞之上”的念奴歌聲也不在永新之下。史書告訴我們,二十五人吹管,蓋不過她高亢的歌喉。詩人元稹稱讚她是“飛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還有何滿子、薛華和金吾妓,無不是這個如歌年代最美麗的聲音。
這種爛漫的音樂性表現力量元氣淋漓,不受任何形式拘限,滲透了整個盛唐。我們也叫它“盛唐之音”——讓人念念在茲的盛唐,是晚唐,乃至比晚唐更晚的年代仿效的楷模,卻也是無可仿效的盛唐。
在李耳騎青牛西出函穀關的弘農之野,挖掘出了一方白石。石上寫著一個豔紅的“來”字。弘農得寶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天下。為了紀念這件奇事,李隆基將年號從開元改成了天寶。後來,有人說,他沒讀懂石頭上的銘文。讀懂了,也許就不會改了。
天寶二載陽春三月,望春樓下的廣運潭裏船影翩然,連檣彌亙。三二百隻嶄新的小斛底船首尾相接,有數裏之長,在頭戴大笠子、身著寬袖衫、腳踏芒屨的駕船人控馭下迤邐東來。小斛底船為長安運來了揚州的銅鏡、丹陽的綾衫緞、會稽的吳綾絳紗、豫章的名瓷、宣城的紙筆、吳郡的三破糯米,還從遙遠的南海運來了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始安的蕉葛、蚺蛇膽、翡翠——天下為長安呈上了又一場永世難忘的視覺盛筵。
得寶弘農野,弘農得寶耶!
潭裏船車鬧,揚州銅器多。
三郎當殿坐,看唱得寶歌。
……
白衣綠衫錦半臂、紅羅抹額的陝縣尉崔成甫站在第一船船頭,嘹亮地唱起《得寶歌》。歌聲不斷水不斷,每一艘船上齊聲傳來應和的聲音。船下粼粼波光,映出放歌美人的身影。一人唱,百人和,萬人聽——廣運潭邊觀者如山,翹首觀望盛世的風光。望春樓上鼓笛胡笳已經響起,迎接著遠來的歌者。船隻在曼妙的樂曲聲中一一停泊在楊柳岸前,向樓上的三郎李隆基獻上奇珍異寶,美食佳肴——這就是天寶二載的春天。
對於整個晚唐來說,也許隻有天寶二載的春天才是春天……百年回首,才明白,所謂盛世,不過是滄浪之上的華麗蜃影。
“盛唐之音”依然在空氣中繚繞不絕,天寶三載已悄然開始了。這是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一年。那一年,李隆基造精舍、采藥餌、合煉金丹。宮中建起為他祈福的壇,供上了嵩山上煉製的仙藥。三十年太平天子得意揚揚地告訴宰相們,甲子日登壇禱告的時候,他聽見天空中傳來“聖壽延長”的話語。就在李隆基沉浸在自己編織出來的不老神話中時,唐朝的曆史已無聲無息翻過了一半。
正是在那一年,女道士楊玉環悄然開始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後宮生涯。正如《長恨歌》中描繪的那樣,“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李隆基癡戀著楊妃豐腴的肉體,把手中的權力漫不經心地交給了奸臣李林甫,自己隱退到幕後去。
香氣氤氳的重重羅幕下,讓人無限懷念的開元盛世就這樣悄悄結束了。
還是天寶三載,大臣的黨爭鳴鑼開場。這場爭鬥迅速升級,最後演變成你死我活的較量。我們可以開列出一份長長的死亡名單,來證明這場黨爭的殘酷。名單上麵有多少顯赫一時的精英人物,像鳥雀一樣撲棱棱亂飛,卻又都沒有逃過奸臣李林甫的“羅鉗吉網”。叫人毛骨悚然的一份份排馬牒,仿佛飽吸血漿的蝙蝠,從他的爪牙羅希奭掌心騰空而起,穿過密密匝匝的網眼竄入沒有點綴的漆黑裏,自北而南肆意傳播著死亡的訊息。
一個又一個大臣屈辱地死去,黨爭使他們失去了官位、抱負、生命和尊嚴。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死亡還不是黨爭的句號,是省略號。
仿佛一陣風似的,從霓裳羽衣底裏吹來。廟堂上的陣陣冷風吹散了那些人和事,吹散了落花,也吹出了長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