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主人誰是客(3 / 3)

突厥人以阿史那和阿史德兩姓為貴。有的學者認為,阿史那掌政權;而阿史德掌神權,是他們的巫師。一汗一巫,兩個家族“構成了突厥遊牧貴族權力基礎的兩大支柱”。相傳,安祿山的母親就是一個以卜為業的阿史德氏女巫。商人相信,簡狄吞玄鳥之卵,生下他們的祖先契;周人相信,薑嫄踩了巨人的腳印而懷孕,才有了他們的祖先稷。河北人則相信,這個女巫在多年前的某個暗夜裏,向突厥人的鬥戰之神軋犖山虔誠祈禱後,神奇地懷孕了。河北人心目中的安祿山就是他們的契和稷,和伯利恒的耶穌一樣,來自神的恩賜,是神的力量在人間的化身。

在阿史德氏臨盆的那一天,神秘的天光照亮了柳城的穹廬。在山林、在草澤,在天高地迥的塞外,所有的禽和獸在那一刻仰天嘶鳴。詭異的天光和鳥獸的鳴聲中,一個男嬰呱呱墜地了。異常的征兆驚動了當時坐鎮幽州的範陽節度使張仁願。他所派出的飛騎風一般地穿過幽州城門,馳向草原深處,去尋找那個不同尋常的嬰兒。他們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了阿史德氏的廬帳,可是母子倆已經杳無蹤跡。女巫機警地把嬰兒藏匿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為了紀念這個神賜的奇跡,阿史德氏給了嬰兒最初的名字“軋犖山”。直到她改嫁突厥將軍安延偃,孩子才改名為安祿山。這個名字,後來被刻進了唐朝的衰亡史。

很多年後,安祿山已經坐上張仁願曾坐過的位置。女巫母親設計的那個誕生場景光怪陸離,他從中汲取了不少靈感。多年來,安祿山從沒有忘記把自己裝扮成無所不能的祆教之神。當唐玄宗(李隆基)摟著“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沉醉在驪山的緩歌曼舞中,幽州的巫師們卻在蒼茫的暮色中敲起手中的鼓,和著異國風情的音樂載歌載舞,迎接馱著百萬數的異域方珍的胡商駝隊。詭秘的異域音樂中,安祿山換上華麗的胡服,高高地坐在重床上,百名精心挑選出來的胡人隨侍在他的左右。在安祿山麵前,陳列著祭祀神明用的牲牢,繚繞的香煙和香煙中閃爍的寶光寶氣將他烘托得恍若神人。無數的信徒們匍匐在安祿山的腳下,向上天祈求福氣……當他們抬起卑微的頭顱的時候,恍惚看見在繚繞的香煙中現出了一個高大的形象,那是安祿山,也是象征光明的祆神。

人群沸騰了。他們以為真神降臨到幽州的紅塵,為他們帶來了吉祥。神鼓“卜砰”響起,巫女們和著激昂的胡樂翩翩起舞,暮色裏到處扭曲著瘋狂的人影。

在送往長安的奏章中,安祿山也誇耀過自己的“神跡”。他告訴長安天子,麵對大肆吞噬營州禾苗的蝗蟲。自己焚香祝天。兩日後,成群的鳥從北方飛來,吃盡了所有蝗蟲。老邁的唐玄宗對這奏章隻是一笑置之。

契丹閹人李豬兒砍殺了這個不世出的梟雄。在這個案件中,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扮演了幕後主謀,和李宥在元和宮變裏的角色一模一樣。

可是,幽州人、九姓胡人永遠不會忘記,安祿山給了他們征服天下的雄心壯誌。這個大腹便便的梟雄隻是回到了天上,在飄蕩著死者彎曲身影的天穹中繼續當祆神。田承嗣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尊安祿山、史思明父子為“四聖”,立祠拜祭,公然為舊主揚幡招魂。直到今天,安祿山依然讓河北,特別是幽州的無數士卒、庶民肅然起敬。他神魔一體,就是“軋犖山”——戰無不勝的鬥戰神。

張弘靖不能理解這種糅合了複雜種族、文化、宗教和政治內涵的現象。他生於上元元年。這一年,安祿山已經被弑三年了;連弑父的安慶緒也在上一年死於非命。從張弘靖懂事的時候起,安祿山就一直是凶殘、肮髒和猥褻的惡魔形象。為了抹去那段黑色記憶,長安像一個被過度刺激的精神症患者,對每一點安祿山的痕跡都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清除著勾起恐怖回憶的每一點細節。在這種氛圍裏長大的張弘靖,對安祿山極端厭惡和排斥。也許他容忍了幽州人的粗魯、無禮和無知,可他不能原諒前幾任節度使如此荒唐的“疏忽”,更不能容忍河北人對一個反賊的頂禮膜拜。

來到幽州後,張弘靖一直以清靜無為的態度來治理幽州。他唯一一件主動的舉措,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掘開了安祿山的墳墓,曝骨荒野。張弘靖要讓幽州人知道,安祿山不是神,隻是一個注定不能皈依大地的孤魂野鬼。

可是,張弘靖錯了。幽州人對安祿山的迷信沒有因為墳墓的毀壞而破除。他們保持了緘默。抗議是沒有用的,幽州人清楚天下人是如何評價安祿山的。可這消滅不了他們心中的神。冰冷的眼光看著張弘靖的鐵鏟翻起陳年的泥土。眼光裏的敵意如四闔的暝煙,越來越濃……暮塵漸起,張弘靖步履蹣跚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厚重的門在他身後徐徐關上。在河北人眼中,瀆神的張弘靖注定要遭到報應的。

報應很快就到來了。

長慶元年秋的一天,幽州的街道上風一樣地,掠過一匹紫騮。就像王昌齡詩句裏說的那樣:“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幽州的健兒們愛馬如命,一匹神俊的馬是他們的驕傲。在眾人麵前炫耀愛駒和自己高明騎術的機會,他們是絕不會放過的。幽州人看慣鬧市裏的縱情馳騁,對這種表演,他們從來不吝嗇讚歎和掌聲。

可是,人們高昂的興致突然像被寒流凍住了。

拐角不遠的地方,一支長長的隊伍正沿著街道迤邐而來。那是判官韋雍的前導衛軍。在幽州,隻有他喜歡前呼後擁的出行排場。紫騮狂奔的路線和前導衛軍行進的大道,正好呈一個直角。所以,韋雍的親兵和紫騮上的騎手都沒有看見對方。就在前導衛軍大搖大擺走到十字路口時,才驀然發現了那匹撒蹄狂奔的馬……在旁觀人群的尖叫聲中,一場慘劇眼看就要發生。

說時遲,那時快,紫騮上的騎手韁繩一緊。刹那間,整匹馬人立起來。在一聲嘶溜溜的長嘶中,後蹄完美地人立,前蹄劃出完美的圓弧,完美的騎手和胯下的駿馬如同舞者亮相。停頓片刻後,高高揚起的前蹄才猛地砸在地上。人與馬,如同一體,嶽峙淵停般一動不動。驚駭後是幾秒的沉寂,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喝彩聲。幽州人最佩服控馬嫻熟的英雄。他們完全被騎手的精湛表演所折服。

臉色蒼白的韋雍這才回過神來。望著東倒西歪的前導衛軍,他忍不住惱羞成怒,厲聲嗬斥手下,捉拿眼前這個敢於衝撞他的大膽狂徒。紫騮上的騎手是幽州軍中的士卒。他也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一聲不吭,任由韋雍的親兵拽下馬來,捆綁結實,摁倒在塵土裏。旁觀者心中惋惜,可也沒說什麼。畢竟,衝撞判官,罪有應得。

當兩根椴木刑杖取來時,圍觀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看來,韋雍要對肇事者當街施行杖刑。

元和年間,大書法家柳公權的兄長柳公綽新拜京兆尹,前往光德坊京兆府。按舊例,京兆尹出行的時候,儀刀團扇,戟陣追隨,很有威儀。在路上,也是一名神策軍小將縱馬衝撞了他的前導。中使、閑漢、神策軍,是所謂長安街市上的三大惡,一般人對他們的違法行徑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柳公綽卻命人用刑杖,將那個神策軍小將當街斃殺。這件事曾在長安轟動一時。事後,李純詰問他,怎麼敢擅自打死神策軍的人。柳公綽從容地說:軍中偏裨,躍馬衝過,這就是沒有將陛下的法律放在眼中,而不僅僅是侮辱臣。臣杖殺的是無禮之人,而不是針對神策軍將。

李純聽後,隻能悻悻地問:“卿何不奏?”

柳公綽回道:“臣隻合決,不合奏。”

那麼誰應該上奏呢?

“在街中,本街使金吾將軍奏;若在坊內,則左、右巡使奏。”

事已至此,就連天子也沒什麼可說的。生長於長安的韋雍對這段故事當然耳熟能詳了。他根本沒有覺得杖責一個衝撞他前導衛軍的士卒有什麼不妥。可年輕的判官不知道,杖刑在長安很常見,可河北人卻非常厭惡它。聞訊趕來的幾個偏裨將領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公推一個老成的人去見韋雍,懇請年輕的判官換一種刑罰來處置闖禍的騎士。沒想到,好言好語卻換來了一陣劈頭蓋臉的叱責。韋雍哪裏會把什麼幽州的風俗放在眼裏,固執地要按自己的意思行刑。

椴木刑杖上下翻飛,很快就把受刑人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刑杖打在肉體上發出的“撲撲”悶響,在幽州人心間回蕩。

那一夜,陰霾漫空,沒有星,也沒有月。幽州大營裏,呼噪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在冰冷的空氣中炸開。當天晚上,軍營中傳來聲音:盧龍兵變了。

壓抑數月的怒火熊熊燃燒,借著這點小事蔓延開來。無數士卒從四麵八方湧向節度使牙門。牙門裏還有張弘靖的上百牙兵。可麵對洶湧的人潮,還有一張張拉開的強弓、出鞘的戰刀,他們紛紛扔下手中的兵刃,束手就擒。在幾個士兵的挾持下,麵無人色的張弘靖被帶出了牙門,關押到薊門館。

韋雍和他的同僚們已經被瘋狂的亂兵給殺了。另一位判官張徹是位忠厚長者,在軍中口碑不壞,亂兵們打算放了他。張徹回頭說道:你們反叛朝廷,馬上就會被族滅的!

殺紅了眼的亂兵頓時騷動起來。幾個人一擁而上,亂刀如雨,將張徹也當場殺死了。

當夜色漸漸褪去,理智似乎又回到了這些瘋狂的人身上。

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的變兵們開始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魯莽。次日早晨,亂兵們紛紛來到薊門館,求見張弘靖,想乞求他的寬恕。他們願意洗心革麵,仍然尊張弘靖為帥。在這些粗魯的武夫看來,昨夜的騷動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從安史之亂起,河朔就習慣於嘩變。以下犯上也是一種河北舊事——它是大一統帝國的固有政治秩序以外的一個特例,是使這一區域區別於其他州郡的特殊傳統。

然而,在這個緊要關口,張弘靖沉默了。

我相信,如果換做一位出身於河朔行伍間的節度使處於張弘靖當時的境地,他鐵定會毫不猶豫地以很實際的姿態接受亂兵的懺悔,因為他深諳河北的特殊傳統。可是,張弘靖不願意寬恕。武力脅迫下的寬恕,傷害了一名有良好教養的士大夫內心所信奉的原則,還有外表必須維係的高貴。所以,我能理解張弘靖的沉默,盡管它是如此的不合時宜。麵對激奮情緒構成的洶湧波濤,身陷囹圄的節度使以為這樣可以維護他剩下的尊嚴。

但是張弘靖錯了。他錯過了挽救時局的最後時機。

在得不到寬恕的情況下,變兵們轉而選擇擁立新帥——百年來,他們一向是這麼做的。以下犯上在河北三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自己的首領自己擁立。遙遠的長安憑什麼用一紙文書來決定誰是幽州人的首腦?幽州人更喜歡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劉總已經拋棄了幽州,劉家沒有什麼人可以統帥三軍了。這時候,亂兵突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劉總,還有他的父親、祖父執掌盧龍節度使大印之前,幽州是屬於朱氏家族的。於是,亂兵潮水般地湧向朱家。

前盧龍節度使朱滔的兒子朱洄臥病在床已有多日了。當亂兵推舉出來的首領闖進他的寢室,這位老將大驚失色,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不測之禍。聽亂兵說出來意後,朱洄說:我年老多病,已經無意接掌盧龍了。不過,他向亂兵們推薦了自己的兒子。亂兵們心想,隻要是朱家後裔,就還有些號召力,紛紛表示讚同。這時候,從低垂的簾幕後,轉出朱洄之子——

他就是從長安失意歸來的朱克融!

半個時辰後,薊門館的門猛地被踹開了。

枯坐在胡床上的張弘靖麵無表情地抬起了頭。他看見一個健壯的將軍趾高氣揚地站在他麵前。

幾個月前,張弘靖在隨從的前呼後擁下,鮮衣怒馬,往幽州方向迤邐而來。與此同時,朱克融正沿著相反的方向去長安。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仿佛將就此成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還是在這薊門館內曆史性地相遇了。隻不過,兩個人的境遇正好被顛倒過來了。昔日落魄長安的朱克融誌得意滿,接過了本來屬於張弘靖的位置。來自長安的驕子張弘靖卻淪為他的階下囚。

等張弘靖結束幽禁生活後,悄悄走過薊北樓下,蹣跚地踏上南謫的路途。看著失意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一副楹聯的上句:

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

主客之間,在薊北樓下互換了位置,不過幾個月時間。站在幽州台上愴然淚下的陳子昂已經不在,用五十九首古風來懷念燕昭王的歲月也一去不回了。如果獵獵風中還有什麼韻律的話,那也是粗獷的胡人的歌。一切都不相同了。唯一不變的,就是那種與古人、來者相隔絕的孤獨感,依然橫亙在空曠的天地之間。

曆史就是那麼耐人尋味。它讓一個幽州人流落長安,又讓一個長安人躋身幽州,結果兩座城都沒有接納異鄉人。排異反應有力地證明,帝國已經分裂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肌體,各有各的文明。人們或許更多地將兵變歸咎於張弘靖不知變通、韋雍等人的輕浮無行。其實,從根本上說,問題出在他們不了解這方水土,不能體察到河北與內地有多麼大的不同,放任自己的價值觀和當地固有的傳統激烈撞擊。韋雍是如此,張弘靖也是,隻不過表現不同罷了。

張弘靖在整個事件中表現出來的品質:恪守朝廷律法而不輕言赦免,強調上下尊卑的倫理觀,無為而治……完全符合長安對文臣的期望,也曾讓他在長安、在汴州和太原都有不錯的官聲。如果不是這樣,劉總就不會耳聞他的大名,萌生請他入幽州的想法。可是,看看張弘靖“盡革其俗,乃發祿山墓,毀其棺柩”等過激的舉動就知道,他被逐的命運恐怕已經注定了——南方的橘在北方結出枳來了,澀澀的苦刺激著長安的味蕾。

不了解河朔的胡化,就不能真正理解這方水土。可張弘靖和他身後的長安,恰恰缺乏足夠的理解能力。

劉總的安排核心內容是肢解盧龍。被一分為三後,這個北方雄藩將會徹底失去與長安抗衡的實力。這不算是個創舉。割據淄、青的李師道滅亡後,李純就曾命大臣詳細研究圖籍後,按土地遠近、士馬眾寡和倉庫虛實將平盧肢解為實力相當的三個部分:以鄆、曹、濮為一道;淄、青、齊、登、萊為一道;兗、海、沂、密為一道——分而治之。這塊土地上,再沒有出現過敢於對抗長安的強大藩鎮。

可接替李純的李宥,還有他的大臣們,無法領悟劉總的良苦用心。他們認為,如法炮製,三分盧龍,是對接任節度使的張弘靖不信任。長安的君臣們決心讓令人尊重的張弘靖擁有相對完整的幽州。所以,瀛、莫二州分割出來,交給盧士玫;剩下七個州都歸張弘靖。劉總的布置是完全落空了。

在張弘靖被囚禁後,瀛州很快發生軍亂。士卒逮捕了盧士玫和他的僚佐,押送幽州,也拘禁在客館。

檢討朝廷在盧龍的所作所為,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宰相們沒有利用劉總棄官為僧帶來的良機。這種機會絕對是可遇不可求的。大臣們在長慶初年犯了重大錯誤,並且是一誤再誤。這使我們認識到,這是一個甚至缺乏消極應對能力的朝廷。以過去的標準來衡量顯得非常簡單的操作,現在卻變得紊亂、複雜。本來開始認可朝廷權威、能力的藩鎮靈敏地體察到這種變化。臣服,還是對抗?立刻重新成為一個問題。麵臨抉擇的河朔三鎮變得迷頓、暴躁。

“燕南春草傷心色,薊北黃雲滿眼愁”,我們帶著這樣的沉重心情,佇立在薊北樓頭。日甚一日的緊張、凶險和尷尬雜糅在一起,取代了過去十多年中的飽滿情緒。我們驀然發覺,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不僅已經遠離了杜黃裳、武元衡和裴垍,連李絳、裴度也開始淡出時代的核心圈子。許多偉岸的曆史形象在元和宮變中扭曲,在長慶貢舉案中弄得汙漬斑駁,現在都一道漸漸地暗淡、坍塌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元和中興的時代即將到來了。最引人側目的,就是朝廷的慌亂和魯莽。當這樣一個朝廷試圖積極地去推行什麼的時候,缺陷一覽無遺。

多事之年開啟了後元和時期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