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星期天的下午,什集汽車站忽然間熱鬧起來。
什集汽車站像這樣熱熱鬧鬧的景象早就有過了,而且在一年裏總會有
那麼幾次的,春運啦,夏收啦,秋播啦……那時候擠在車站裏的大都是手
提肩扛著大包小裹的行李,外出打工的鄉裏鄉親,不像現在這樣擠擠挨
挨的都是清一色的學生。說起來,什集汽車站像現在這樣擠滿清一色學生
的日子也頗有些年頭了,自打縣城裏新開了幾所中學就開始了。初時,學
校裏還沒有多少學生,可隨著拔尖的老師陸陸續續地來到,家長就坐不住
了。要說也是啊,教育孩子可不是種莊稼,不管種得早晚管理得好壞隻要
季節一到該熟就熟了,老師不好,能教出好學生嗎?那不把孩子耽誤了
嘛?打聽實確了就跟著一窩蜂地把孩子送到縣城的學校去了。在縣城不像
在鄉下,來來回回的那麼方便,不用說也是得住校的,逢星期回來看看,
星期日再趕回去。於是,星期天下午什集車站熱鬧非凡就是再自然不過的
事了。
高二的學生楊書生也跟別人一樣擠在人堆裏,不過,他不像別的學生
那樣——沒坐車的眼巴巴地盼著往縣城去的班車,坐在車上的要麼看車載
的電視,要麼看書,要麼和相識的人說笑打鬧——而是東張西望地在人群
裏搜尋著,顯然在找什麼人。
楊書生的確是在找人,他要找的是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他
還不知道,但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就像所有在縣城上學的學生在今天下
午一定會返校一樣。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楊書生坐在車上就看到了她,
知道她回來了,自然也是會回去的,因而他的身邊就為她準備出一個空位
來。這樣,她來了就可以坐在他身邊了,他就可以和她說話了,自然也就
可以打聽一下她的情況了。
這會兒,楊書生一邊搜尋著她的身影,一邊回想著回來時的情景。那
天,他正坐在車裏東看看西望望的,忽然一個好看的身影闖了進來,定睛
一看,她!頓時來了精神,不由地多看了她兩眼。她也看到了他,輕輕
地朝他笑了笑就扭過頭去找了座位坐下了。楊書生很想跟她說說話,可思
忖了半天還是找不出什麼理由,隻好老老實實地坐在跟她隔了兩排的座位
上,偷偷地打量著她的背影。她穿著白底紅點的襯衫,黑黑的頭發梳成一
條馬尾巴,在發根上紮著一隻藍色的蝴蝶結,看起來又活潑又漂亮。
都是同一個鄉鎮的,有的原來是同班同學,有的現在是同班同學,又
都是從呆悶了的學校往家趕,每個人都很開心,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嘻嘻哈
哈地就沒消停過。不過,楊書生發現一路上隻有那個女孩子自始至終都沒
有說一句話。這沒什麼,能看見她,還是叫他心裏熨帖得不行。
楊書生是在有一次回家的時候在車上偶然看到她的,當時也沒覺得什
麼,後來又見過幾次,不知道怎麼地突然就喜歡上了她,隻可惜不知道她
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在哪個學校,甚至連跟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這讓他
不免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他今天下了決心,一定要打聽清楚。生怕錯
過了,因而一吃完午飯,他把碗一推就急急匆匆地去車站了。
要知道,畢竟是在縣城上學,跟在鄉裏上學比起來是花了大價錢的。
學校當然也知道,平常就不怎麼放星期,最多到了星期日,星期一下午而
已,像現在這樣一下子星期兩天隻有到了月底才能有一次。因為難得,
同學們就把這樣的星期叫做大星期。初中如此,高中也如此。這個大星期
他要是錯過了就得等下一個大星期,而下一個大星期能不能再遇到她那就
不好說了。一般來說,大星期同學們都會回家的,但也有個別同學是不回
家的,他們要麼是學習特別認真,一分鍾也不想浪費;要麼就是想乘著空
閑,好好在縣城玩玩。
什集車站的客車都是中巴,都隻跑一條線路,那就是什集到縣城,縣
城到什集。早幾年還有國營的班車,現在清一色都是私營的了。國營的班
車比較刻板,準時準點,不到點絕對不發車,到點了即便一個乘客沒有
照樣發車。私營的班車很靈活,按規定半小時一班,可碰上高峰期就不論
點了,滿員就發車;低潮期就不好說了,到點了一清點乘客湊合不虧本會
正常發車,要是湊合都不夠本就會合班,就是本次班車取消,和下一次班
車合並,這樣一來一個小時才能發一班車。現在是高峰期,自然是不論點
的,滿員就發車。
中巴發動的時候,楊書生從中巴車上下來了。售票員有點奇怪,問,
發車了,你咋又下來了?楊書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忘了還有東西沒
拿。售票員有點著急,說,那你快點啊!楊書生聽出來了,班車可以等他
一下,忙說,不用等我,我得上街裏去拿,得一會兒呢。說著,裝模作樣
地往外就走。他還沒走出幾步,就有另外的學生忙不迭地跑上來補了他的
空缺,中巴車就嗚的一聲一溜煙地開走了。
前一班車剛開走,後一班車就像前麵的中巴車一樣急不可待地從車站
開了出來,停在路邊,以示它是即將發出的下一班車,提醒乘客別坐錯了
車。
楊書生轉身就上了這班車,像剛才一樣選了緊靠車門後第二排的座
位,這排跟別排沒什麼兩樣,一排一樣的兩個座位,座位也都是一樣的軟
座,不過緊靠車窗。他把背包放在靠窗的座位上,自己坐在靠過道的座位
上。一會兒乘客陸陸續續地就上來了,各自選了座位坐下來,再後上來的
乘客看這裏空著一個座位就要坐進來。楊書生忙說,這有人。那人問,人
哩?楊書生似乎早有準備,說,她上廁所了,一會兒就來。那人見他這樣
理直氣壯,隻好到別的空位上去了。可是,直到發車,那個座位還是空著
的。這時候不要說售票員不樂意了,就連楊書生都慌了,趕緊像剛才一樣
推說有東西忘記帶了,連三趕四地下了車。
楊書生這樣一班一班地錯過了好幾趟班車,終於看到了姍姍來遲的女
孩子的身影。她今天穿的是大紅的上衣,遠遠看去仿佛一團火,燒得他周
身都燥熱起來,不由得把窗戶玻璃完全打開了,把頭探出去,甚至把半邊
身子也探了出去。女孩子看見中巴,跑起來,步子急匆匆的。她不經意地
一抬頭就看到了他,似乎衝他笑了一下,又低了頭。售票員忙招呼,快快
快,就要發車了。女孩子沒像別人那樣打聽車上還有沒有座位,隻管慌慌
張張地上了車。這時候,楊書生早已抽回身子,正要招呼她,豈料嘴巴還
沒張開,已經有人招呼上了,石玉萍。女孩子一愣,循聲望去,看見招呼
她的是一個男同學,於是也衝他笑了一下。男同學拍拍身邊跟楊書生一樣
空出來的座位說,來,這有座兒。石玉萍看了看那空座,好像有點為難,
打量整個車廂,看到楊書生,又笑了一下。楊書生趕緊拿起背包,以示在
給她騰座位。石玉萍又笑了笑,走過來,不過沒坐他給她預留的座位,而
是在他前麵一排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楊書生有點失落,但很快就高興起來,不管怎麼說,他總算知道了
她的名字,石——玉——萍。那麼,是怎麼寫的呢?石一定是玉石的石;
玉也一定是玉石的玉,她爸真逗,玉石不叫玉石,偏偏反過來叫石玉,捉
迷藏似的;萍呢?作為名字一般有兩個平字,一個是和平的平,一個是浮
萍的萍,男孩子取平字的多,女孩子取萍字的多,按這規律推算,她應該
叫石玉萍,而不是石玉平,一定不會錯的,是石玉萍!石——玉——萍,
這名字真好聽!這麼說來,她應該是石老家的。石這個姓在本地不多,隻
有石老家才有姓石的,而且在石老家是第一大姓。哈,原來是這樣啊!他
心裏不禁有幾分得意。可是,他還是沒能跟她說上話啊,不說話就不能讓
她知道自己,這可怎麼好呢?嗨,反正才開始,路還長著呢,總會有機會
的,耐心點就是了。
車上的人說了一陣子就不再吭聲了,跟多數情況下一樣,看電視的,
看窗外的,看小說的,昏昏欲睡的,等車發出沒有多久,車廂裏就靜下來
了。
這會兒,石玉萍既沒有看電視、看小說,也沒有朝窗外望,她的座位
不靠窗,朝窗外望自然不大方便,就從書包裏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楊書
生很想跟石玉萍說點什麼,可怎麼都覺得難以啟口,現在更沒有理由打擾
她了,就隻好打量著她的背影,看看,看看,再看看。這樣看了幾回,心
裏到底覺得有些發虛,生怕被誰發現了。當然,被誰發現了也沒什麼,誰
會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啊?除非他有病!問題是發現他的人會不懷好意地
笑,說不定就會引起石玉萍的注意,要是石玉萍誤以為他對她做了什麼,
肯定會對他心生厭惡的。這樣的話,他想跟她說話什麼的做夢去吧,那
是一點門兒都不會有了!那就麻煩了。因此,楊書生就裝作漫不經心的樣
子,這裏看看那裏瞅瞅,心裏卻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她。過了一陣子,楊
書生就受不住了,很想摸摸她的頭發。當然不是真的摸,他也知道,他和
她不認識,他沒資格摸,就算認識了不是那種關係也不行,是那種關係不
到一定份上也是不能伸手的。他想的摸就是碰一下,哪怕就碰一下,當然
別的也行,衣服啊,書啊,書包啊,一句話,隻要是她的什麼都行!可是
根本沒有機會,他所想的一切都等於白搭。
沒奈何,隻好靜靜地坐著,想著……不經意間,楊書生聞到了一股好
聞的味兒,是那種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幽香。他知道是從她身上散發
出來的,不由輕輕地、深深地吸了吸,再吸了吸,啊,多好聞的香味兒
啊!這種好聞的香味兒使得楊書生一陣陣的眩暈,不由地把手扶在了她的
座位上,這樣假裝著穩定被中巴車搖晃的身子,實際上靠石玉萍更近了,
那種好聞的香味兒就更濃了些。
過了一會兒,石玉萍忽然抬起頭來,輕輕地伸了個懶腰,還把兩手伸
到腦後扣在一起,顯然是看書看累了想在座位上靠一下,不料身子剛往後
一仰一下子碰到了一個什麼東西,趕緊扭過頭來,看到楊書生正把手往回
收就知道是自己冒失碰到他的手了,臉紅了一下,忙說,對不起。與此同
時,楊書生也對她說了對不起。說完,兩人都愣了,隨即兩人又都笑了。
楊書生乘機跟她打起招呼來,大方地報了自己的姓名、學校、班級。石玉
萍驚訝道,你在二高啊?楊書生不好意思了,說,本來想上一高的,不想
複習了,就上了。石玉萍說,那也不錯啊。楊書生不知道怎麼說好了,隻
好問,你呢?石玉萍的聲音頓時低了下去,小聲說,三高。在當地,一高
是最好的高中。所謂最好的高中標準就是每年都能有好幾個考生被北大清
華錄取,高考狀元無論是文科還是理科更是非一高莫屬。然後才是二高,
不管怎麼說也是公辦的,師資力量還是不錯的。三高就不同了,完全是民
辦的,師資力量自然差了不少,因此盡管學費便宜,除了實在考得不理想
或是實在上不起,一般還是沒人願意到三高去。楊書生趕緊安慰她說,隻
要自己努力在哪兒上都一樣,自己不好好學,就算在北大上一樣會禿嚕下
來,說不定還禿嚕一層皮哩!楊書生的話顯然起到了應有的作用,石玉萍
見他說得有趣,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樣,兩人很快就熟絡了。楊書生
不但知道石玉萍確實是石老家的,還知道她今年十六歲,屬豬,她跟他一
樣也上高二等等。到下車的時候,兩個人差不多像認識了好幾年的同班同
學乍一見麵就要分開一樣,有點意猶未盡的意味了。
下了車,到各自學校還有一段路程,怎麼走是有很多選擇的——近些
的可以步行,順便欣賞欣賞縣城的景致。遠點的可以坐公交車,去哪兒都
隻要一塊錢,可是一班車要等很長時間,要有耐性才行。他們顯然做不
到。那也不要緊,可以坐三輪車,當然也可以打的,不過除非事情來得緊
急,否則是沒誰打貴得多的的的。他們這一車人大多都是上初中的,上高
中的屈指可數,上三高的就隻有石玉萍一個人,三高剛建成,在縣城的最
外麵,暫時還沒通公交車,那就隻能坐三輪車了。三輪車有兩種,一種是
機動的,一種是人力的。人力的當然沒有機動的快,按說是沒有什麼競爭
優勢的,可是人力的沒什麼成本,就在價格上有了優勢,一般來說同樣的
路程,會比機動的便宜五毛到一塊的樣子,而且沒有難聞的汽油味兒,要
是高興還可以觀賞觀賞街景。
盡管這樣,石玉萍還是有些猶豫。事實上她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猶豫
的,不為別的,而是因為錢。像她這樣一個人從車站到三高最起碼得三塊
錢,要是兩個人也不過四塊錢,分到每個人身上就隻有兩塊錢,是比較劃
算的,現在沒人跟她分攤,她就得自己把這硬硬實實的三塊錢拿出來。這
讓她怎麼算怎麼覺得虧得慌。
楊書生一直在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就走過來,問,還不走啊?再晚
就遲到了,想交讚助費啊?二高有規定,遲到、早退、曠課等違反校規的
行為是要罰數額不等的款的,同學們當然不樂意可也沒辦法,慢慢就習
慣了,還把罰款戲稱為交讚助費,因為這些錢最終是作為班費用在各班的
班級活動上的,如元旦啦、端午啦等等。其實,不單是二高,所有的學校
都是這樣的,楊書生在初中的時候就這樣了,早就習以為常了。不過,學
校理解學生,星期天通常隻上一節晚自習,是不會有誰遲到的。石玉萍看
到他,笑了一下,歎息說,唉,就數我遠,還一個人。楊書生一聽就明白
了,爽快地說,要不咱倆叫一輛三輪車吧。石玉萍當然明白楊書生的用
意,有點感動,也有點不好意思,忙說,那咋好意思啊?你又不在三高。
楊書生打趣說,不在三高就不能坐三輪車了?不是得經過二高嘛。石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