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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半人”

九月一日,秋季開學的第一天,羅傑進了回龍中學。

那一年,他十五歲多快滿十六歲。

我十二歲那年,進入羅家壩半島的回龍中學念書,並因此認識了一群巴人——這話我是早就說過的,我記得很清楚。我認識的第一個巴人,就是羅傑。

當然,那時候,我,還有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羅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巴人。

報名的那天,我哥陪著我,我背著鋪蓋卷、一尺二寬的篾席和棕墊,哥背著我要交到食堂去的米。下了山,沿清溪河鬆軟的沙地一路上行,十裏之外便是回龍鎮。此前,我走得最遠的地界,就是回龍鎮,而且最多走到上街的戲園——我去那裏賣過一背篼穀糠。當兄弟倆穿過戲園繼續向前,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遠行的感覺,一種離別親人獨闖世界的憂傷。位於中街的回龍鎮中心校,既有小學部,也有初中部,我為什麼不在中心校上學,非要跑到半島上去呢?我承認,傳說中的半島,給了我極大的威壓。我是一個膽小的人。走完上街,剛到豬牛市場,我就不願意走了。哥說你怎麼啦?我告訴他,我不想去回龍中學,我就想讀中心校。哥把臉黑下來。油油的汗水從那張黑臉上跑過。“沒出息!”哥說。哥那樣子好像是氣得要哭了。他臉上的汗水來得更多,跑得更快,自上而下地奔騰。那汗水成了我哥的嘴,幫助哥把他沒力氣說出的話說完。那些話是這樣的:“你對得住我這一路的辛苦嗎?你對得住我內心的那份驕傲嗎?”

是的,我考進了回龍中學,哥是很驕傲的,我們那個村小,已多少年沒人考進這所縣重點了。因為我的緣故,我村小的老師在那架山上也成了明星,不管他走到哪裏,大人小孩都認識他,都有人為他攆狗,並請他進屋坐。

哥生我的氣,可他更心疼我。

他知道我心裏想什麼,因為他自己比我想得還多。

他說:“你是害怕半島人嗎?”

我耷拉著眼皮,不做聲。

哥伸出手,幫我抹臉上的汗。那雙老繭重疊創痕累累的手,把我的臉割得火辣辣的。“不怕,”他自我安慰似的說,“半島人再野蠻,還是人麼,是人就會講道理的麼,你別去惹他們就是了。”

渡船在鴨嘴那邊,我和哥雖沒喚渡,但那沉默的老艄公見兩人站在河灘,從行頭上就知道一定是去半島上學的,便把船推了過來。不能再猶豫了,也沒什麼可猶豫的,我跟在哥的後麵,跨上了船。

橈片把水擊碎。水破碎的聲音是那樣好聽,人破碎的聲音卻不一定有那樣好聽。

我當時就在想象人破碎的聲音會是什麼樣子。

前麵說過,鴨嘴那邊幾乎算不上碼頭,陡直的坡岸,做出很不歡迎來客的樣子。近岸的水裏,長著一棵拳頭粗的樹,船尖為避免直接與岸坡相撞,往往先撞在那棵樹上減緩速度,它年年月月的被水浸泡,天天被木船撞擊,可它固執地活著。這些,都給我一種淩厲的印象。

好在半島上的莊稼地,跟我老家的莊稼地發出同樣的氣息。

穿過半個半島,進了學校的圓門,哥站在球場上彷徨四顧,不知道應該先去教學樓報名,還是先去宿舍把床位找好。而且,既不知道在教學樓的哪一層報名,也不知道宿舍在什麼地方。哥把背篼放下來,揩一把汗水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先去教學樓看看。”

這時,從禮堂側麵的槐樹叢中過來一個人。那人身上落滿白色花絮。他走到我們身邊,我哥問他:“同學,你曉不曉得初一在哪裏報名?”那人的頭發亂成一團糟,像是被槐花那香死人的氣味揉亂的,他邊走路,邊去踢球場上的瓷渣,瓷渣嵌得很平整,就像畫在水泥地上,他踢不動,顯出很不甘心的樣子。聽到我哥的話,他把頭抬起來,望著我們。

“哪個班?”他問我。臉上毫無表情,像個大人那樣成熟。

哥說:“二班。”

“我們是一個班的,”他把臉轉向我說,“走吧,我帶你把寢室找到。”

我哥高興地把背篼重新挎上肩,跟著他走。而我卻注意到,這個人的前胸後背,包括頭部,都是一半明一半暗,仿佛一把斧子從中間劈開,成了兩個“半人”。秋天的太陽照在他身上,可有一半太陽不起作用,陰沉沉的,像條隱藏起來的河流。我甚至注意到,他臉上也是有半邊流汗,有半邊不流。

這古怪的感覺讓我對這個新同學心存戒備,而他卻在以老練的腔調告訴我們一些事情,他說本來應該先報名,但事實上先占床位比什麼都重要。平房外麵有條陽溝,學生常往裏麵倒殘湯剩水,臭得很,更臭的是高年級學生起夜時把尿也拉在裏麵,陽溝變成了尿槽,老遠就能聞一股騷氣,因而床位不能傍門,要傍窗子。窗子底下是農田,雖然農田裏也淋糞,但漚過的糞水跟新鮮尿臭是不一樣的,糞水跟泥土混合後,能叫人聞到莊稼的香味兒,新鮮尿臭除了臭,就不剩別的了。他這一番解說,讓我哥特別興奮,哥的肩膀早就被背絏勒腫了,過河的時候,他把背篼往船舷上擱,背絏卻吃進肉裏不願出來,痛得他直齜牙,可這時候,他走起路來蹦蹦跳跳的,像打著空手,還不停地誇獎:“太好了,說得太好了。”其實那幾句解說沒好到那個份上去,凡有農村經驗的人都知道,哥不該興奮成這樣。他是在討好我的那個同學。哥想的是,既然是新生,為什麼對回龍中學這麼熟悉?證明他定是半島人無疑。我哥怕他弟弟將來吃半島人的虧,便希望盡快給弟弟找個“靠山”。

“你叫什麼名字?”我哥問他。

那同學說:“我叫羅傑。”

哦,果然是個姓羅的。三河流域,姓羅的基本上都集中在羅家壩半島。

我哥忙說:“我弟弟叫張明,你們今後就是兄弟啊。”

羅傑看我一眼,目光冷冰冰的。

剛走完空壩,跨上幾級石階,一股幹幹的臭氣就細細密密地往鼻孔裏紮。開學的第一天,平房外的陽溝裏沒有殘湯剩水,想必也還沒有人來得及往裏麵撒尿,卻這麼臭人,像那臭氣也是學校的一員,一個假期過去了,它們也準時回到崗位上來了。

初一(二)班的宿舍在平房的中間位置。鬆木釘成的大鋪,傍牆分成兩排,中間是條過道,靠窗又橫了一排,使寢室呈“Π”形。席子已鋪了一半,但“Π”頂頭上的那一橫,還有位置。羅傑走過去,將一鋪草席扯了一下,說,這是我的。我哥背篼也沒放,從我肩上把東西取下來,傍羅傑的鋪位,把棕墊和篾席放上去了。

哥說:“你是半島人吧——也住校?”

“不想住家裏。”羅傑含混地這麼咕噥了一聲,走了。我哥追到門口去向他道謝,他頭也沒回。

之後,哥領著我去保管室把米交給那個姓管的師傅,帶著收條,去雀兒山的財務室買了飯菜票,然後又去教學樓報了名,就要回家。我把他送到圓門外。哥站在水渠堤埂上,囑咐我好好讀書,並且說,報名的時候,他從班主任官老師那裏看了小升初的成績表,我排在第二十八位,屬中等偏下了。哥說你以前在村小躺著睡著都能排第一,現在突然就到二十八位了,還隻是在二班呢,要是全年級排名,不知道是落到八十位還是九十位呢!哥說你以前見的是簸箕那麼大個天,現在你見的天大了,天大有天大的好處,如果你是岩鷹,天越大你越歡實,可如果你是麻雀呢?

說到這裏,哥盯住我的眼睛。我知道他要讓我表態,我便點了點頭。

這模棱兩可的動作並不說明什麼,但哥相信,我是準備做岩鷹的了。

他停頓片刻,又說到羅傑。他說你以前沒看見過半島人,今天看到了吧?半島人就是羅傑那個樣子,他們跟我們長得是一樣的,不會啃你的生肉。哥笑了笑,是想讓我放鬆。但我不能放鬆,我的眼前晃動著“半人”的形象。哥又接著說,我沒看到羅傑的考分,但看羅傑那副做派,明顯是個不認真讀書的料,你呢,隻有靠讀書才能拱出窮山窩,你沒有別的路,你隻有這一條路,跟那些不認真的人,成績差的人,不要走得太近。但羅傑你又不能得罪,他人不壞,他甚至是個好人,要不然他為什麼把我們帶到寢室去?你在心裏跟他保持一般關係就行了,但表麵上,要做出跟他很親近的樣子,該說好聽的話,你盡管說,你就是嘴巴太笨了!

交代完這些,哥一隻肩膀挎著空背篼,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看著哥遠去。當他遠到成為一粒土疙瘩,遠到虛空,我覺得,從此,我就是個背井離鄉的人了……

羅傑這個“半人”形象並非我的幻覺,半島人都是這麼看他的——當然我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過去好多年了。羅傑去羅傳明掌管的學校讀書,正如羅疤子事前所料,羅建放很看不起,而且將其視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挑釁行為。羅疤子不就是想讓羅傑將來接羅傳明的班嗎?羅傳明的那把椅子縱然是鐵打的,可他總有老去的一天,死掉的一天,他老了死了,那把椅子就隻能讓給別人去坐。很可能,就讓給羅傑坐了……那天,羅建放在學校食堂被警員放倒,又踢又踩,而這些警員是由羅傳明招呼來的!校長並不算什麼官,而且羅建放打心眼裏也不把羅傳明往籃子裏擱,可他跟羅傳明鬥法,羅傳明勝得卻是那麼輕而易舉。羅傳明無須親自動手,羅建放就敗了。等到未來的某一天,羅傑也做了校長,羅傑跟東娃鬥法,羅傑也用不著親自動手,自有人把東娃掀翻,踢他,踩他,用手銬銬他……

羅建放英明,羅疤子正是這樣想的。

隻是,羅疤子看到了未來的遠景,卻沒把現實的作為當成對羅建放的挑釁。羅建放怎麼老是覺得羅疤子在向他挑釁呢?在他看來,羅疤子放個屁,也大有深意。

其實不是這樣的。

送兒子去羅傳明的學校讀書,羅疤子覺得屈辱。

那天羅傳明成為他家的不速之客,本身就是羞他的臉。是他對不起羅傳明,可這麼多年來,他從沒去羅傳明家坐過,也沒對他說聲道歉之類的話——那天他把羅傳明送到門口,本是很想對他說出那種話來的,可不知為什麼,竟沒有說,他看著羅傳明逐漸遠去,那句話卻始終卡在他的喉嚨裏。他心裏清楚,這次不說,就意味著永遠也不可能說了。有些事情,哪怕是看上去極其簡單的事情,錯過一時,也就是錯過一生。羅傳明走進他的家門,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問他為什麼不跟建放一起去鬧食堂,這分明是揭他臉上的皮。羅傳明想表達的意思,跟建放表達過的意思是一樣的:羅疤子你不配做半島人!隻不過建放直截了當,羅傳明卻拐彎抹角。由此羅疤子得出一個結論:建放到底比羅傳明可愛些,大老粗到底比讀書人可愛些!羅傳明不僅羞了他的臉,揭了他臉上的皮,還提出讓羅傑去念書!這該怎麼說呢?羅疤子的祖祖輩輩都沒念過什麼書,這絕不僅僅是家境不允。他們在長河一般的生存決戰中,跟土地結成了牢不可破的聯盟。書是竹簡做的,絹帛做的,紙做的,不如土地可靠。羅傳明是在販賣他那並不可靠的衣缽。他沒把他的衣缽販賣給別人,專門販賣給曾經狠狠地傷害過他,而且至今還健康活著的羅疤子的兒子,羅傳明的心裏難道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嗎?

羅疤子覺得羅傳明有想法,但他並沒當場拒絕。

經過整整一個假期的猶豫,他也最終沒有阻止兒子去進了羅傳明的學校。

那是因為,他想到了建放被踢被踩的情景,想到將來的某一天,他兒子也可以像羅傳明那樣招呼一大群人來。這不是挑釁,而是防禦……

雖然羅建放也有了心思,可他的心思到底沒有羅疤子重。他想不到羅疤子那麼多、那麼深。他隻看到了羅疤子在向自己挑釁。可讓他深為苦惱的是,他對羅疤子的這種挑釁行為毫無辦法!如果羅疤子舉著彎刀斧頭堵到他的門前,那很好辦,拿著木棒或鐵鍁應戰就是了,或者像他一再表白的那樣,引頸就戮就是了。這是以硬對硬的方式。但羅疤子沒這樣做,羅疤子走了另一條路:以軟對硬。

這就需要羅建放以硬對軟。

但他搜尋基因裏的全部經驗,也找不到以硬對軟的辦法。

其實,上古時期的巴人是有這種辦法的。而今半島人跳的擺手舞,那時候叫巴渝舞,巴渝舞“進退疾鷹鷂,龍戰而弱起”,能達到“五聲協,八音諧”的境界,並非古人比今人會跳,而是跳巴渝舞有特製的舞鞋,簡單地說,就是鞋底前軟後硬,這種設置成了他們性格的象征。大約五千年前,巴國的廩君族逆夷水而上,到達了一個名叫鹽陽的地方。鹽陽之得名,是因為盛產食鹽。傳說中,由鹽水女神控製著這塊地盤,廩君率部到來後,鹽神有意與他們共處,因為她愛上了廩君,她對這個偉岸的男人說:“此地廣大,魚鹽所出,願留共居。”廩君自然高興,他跟鹽神同床共枕,把鹽神的頭發從中間分開,用舌頭去舐那道縫。然而,以高超技藝奪得王位,又以鋼鐵意誌統領“南郡蠻”的廩君,不是按感情行事的。他不按感情行事,按計劃行事。有天夜裏,他邊跟鹽神做愛,邊玩弄一把鋒利的石刀。鹽神看穿了他的企圖,把石刀接過去,繾綣纏綿地跟他廝鬧到天明。當第一縷天光照臨大地的瞬間,鹽神迅即化為蟲子,她的屬下也跟著幻化,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天地晦暝。鹽神想以這樣的方式,把廩君和他的臣民枯死。廩君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十餘日不吃,不喝,不睡,終於,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粒蟲子。他是憑氣味找到的。鹽神的身上,有一股甘草的酸味。當那隻漂亮的蟲子從廩君頭頂一躍而過,那股讓他迷醉的甘草酸差點誘使他放棄計劃。當然,他沒有放棄,他緊緊盯住愈飛愈高的鹽神,彎弓搭箭,以射石飲羽的膂力,毫不留情地殺死了她。鹽神一死,她的屬下也紛紛死去,蟲子如同猛雨傾盆而下,頓時天地開明。從此,廩君獨占了這片產鹽聖地,之後以鹽興國,迅速壯大,讓中原諸國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