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到了何年何月,由巴渝舞演變而來的擺手舞,著木屐鐵掌而行,徹底拋棄了上古先人前軟後硬的智慧,也徹底喪失了前軟後硬或者軟硬兼施的處事能力。
羅建放拿羅疤子沒有辦法,隻好無奈地去找那些在關鍵時刻背叛了自己的人釋放情緒。在羅疤子送兒子進回龍中學這個問題上,所有人的意見是一致的,都覺得即使算不上是對建放的挑釁,也是相當無聊的事情。你等著瞧吧,說不定羅疤子是在害自己的兒子。羅傑白天在學校讀書,三頓飯在家裏吃,晚上又睡在學校,給人的感覺,他行走在兩條道上,怎麼看都不完整。
“哎,那不過就是個半人,”他們滿有把握地對羅建放說,“你擔心個毬哇!”
〖=BT2(〗2.被圍困的種子〖=〗
羅傑在我們班年齡算第二大。最大的是個老右派的兒子,已有二十多歲。也隻有他們倆沒參加小升初的考試。那個老右派的兒子安分守己,來去無聲,像不是他爸爸是右派,他才是右派。羅傑跟他完全相反,不管上哪門課,都特別愛舉手發言。他的手臂不受控製,老師叫沒叫舉手,那隻手都會突然一伸,像誰碰到了他身體上的某個發條。既然這樣,老師隻好停下來,問他有什麼事。他什麼事也沒有,隻東拉西扯地說些沒人能聽得明白的話。當時我們還以為羅傑比所有人都高明呢。
不過,第一次月考下來,他就現相了。他得了倒數第一。
老師喜歡發問的學生,但不受控製的發問,尤其是倒數第一的學生發問,就是另一回事了。
首先厭惡他的是班主任官老師。官老師教我們生物,有一天,他在黑板上畫了一朵菊花,剛收筆,羅傑就舉手了。官老師看見了那隻手,但那隻手在他眼裏並不存在,他隻管繼續上課。他上課從頭至尾都是聲音,上句和下句之間,還有需要他思考的地方,都用“啊”填補上,比如他講動物的運動:“如果你跟在水牛的後麵,啊,看水牛慢步前進,啊,會發現它後腳往前踩的地方,啊,總是前腳的腳印。”他就是這樣上課的,水都潑不進,別說羅傑的那隻手。可羅傑心想不對啊,我分明舉了手,他為什麼不問我?於是越舉越高。
這一天天氣很壞,烏雲密布,狂風大作,雖是下午三點左右,白晝就匆匆忙忙下班,把崗位交給黑夜了。羅傑那隻高高舉起的手,寬大的袖筒滑到肩部,土黃色的、藤條似的臂膀,像根雷達天線。
有人笑起來。更多的人笑起來。官老師變了臉色。他這時候變臉,是針對發笑的學生。
大家都懂得那意思,把笑憋住,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羅傑再一次被孤立。
他終於等不住官老師請,自己站了起來,說:“官老師,你少畫了一片葉子。”
教室裏哄堂大笑。
羅傑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官老師怎麼可能少畫一片葉子?
在官老師很年輕的時候,犯過一個案子:造假幣。現在的人造假幣,用了一大堆的機器,而官老師和他的同夥,據說全憑手工,用梨木紙做,官老師的任務就是繪圖。紙幣上那麼複雜的圖案,他也能畫得以假亂真,何況一朵菊花。而今的官老師不上五十,可頭上的毛發差不多掉光了,凡知道他底細的人,都覺得那是他太聰明的緣故。聰明人不頂重發。他的聰明,在我們那一帶是有口皆碑的,連我老家那些大字不識的山民,都知道半島上的回龍中學有個官老師。整個三河流域的人,都對官老師帶著幾分敬意,盡管他坐過牢。他坐牢不是因為偷盜、搶劫、殺人或者強奸,而是造錢,造錢誰不想?對財產、金錢以及吃喝玩樂的共同喜好,使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有了相互溝通並建立友誼的可能,也讓不同地位不同身份的人,認識到自己不是天生的卑鄙,也不是天生的高尚。那個造假幣的團夥,官老師不是主犯,主犯被槍斃了,還有幾人判了無期,官老師被判了幾年,我不知道,他從監獄出來,又是怎樣來半島當了教師,我也不知道。
那天羅傑說官老師少畫了一片葉子,把官老師的那聲“啊”堵在喉嚨裏了。教室裏亮著燈,燈光底下,我們看見官老師頭上淡紅色的反光,一輪一輪地向四麵輻射。
在他就要發火的時候,一股大風吹來。玻璃窗是關上的,可槐樹橫逸的枝杈,掃得玻璃窗嚓嚓響。官老師斜眼看著羅傑說:“你沒看見這麼大的風啊?那片葉子被風吹掉了!”
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恥笑羅傑。
羅傑聽出來嗎?不知道。他傻乎乎的,做出若有所悟的表情,點點頭,坐了下去。
別的老師不像官老師那樣,羅傑舉手的時候,他們依然會暫時停下來,但不一定請他站起來發問,隻把夾在指縫間的粉筆,向下一倒,示意羅傑把手放下去,好像羅傑的手就是那支粉筆。
羅傑舉手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可他聽課好像主要是為了舉手發言的,不發言,課也就沒必要聽,坐在教室裏,他把主要精力,用來看窗外樹枝上的鳥,還把嘴嘬起來,無聲地模仿鳥的鳴叫。偶爾,他會把目光收回,但不是看黑板,而是看前排的女生,看她們穿什麼衣服,編哪種辮子,頭發是否幹淨,耳根是否潔白。
隻有音樂課除外。夏老師從不製止羅傑舉手。
夏老師不教彈琴,隻教唱歌。那架腳踏風琴,是她教學生唱歌的工具。有一天,夏老師正準備教我們唱一首新歌,歌單都發到我們手上了,夏老師也彈開了過門兒,羅傑突然舉手,說:“夏老師,你教那首《蝸牛與黃鸝鳥》好嗎?”那些來自鎮上的同學拖腔拖調地“哦”了一聲。他們讀過幼兒班,在幼兒班就學過這首歌。可夏老師卻說:“好哇,我也喜歡這首歌。”她說的是真話,給每一屆新生,她或遲或早都要教這首歌。
夏老師又問羅傑:“你為什麼喜歡?”
羅傑說不上來。
夏老師並不為難他,又彈開了。彈的就是《蝸牛與黃鸝鳥》。她想先彈一遍,讓大家聽,但羅傑沒讓她彈完,又舉手了。夏老師側對著學生,看不見他舉手,羅傑就喊:“夏老師,你彈我唱好嗎?”夏老師停下來,說:“好,來吧!”她定了定神,彈過門兒,彈到該羅傑發聲的時候,她將頭使勁一點,羅傑會意,接了上去。
剛剛開口,我們就差點兒笑死了。
羅傑哪裏是在唱歌,羅傑是在哭!不僅節奏慢了十倍八倍,還在歌詞中加入了莫名其妙的襯詞,“阿門哪——阿前呃——一棵呀——葡萄嗬——樹啊——!”
說他是在哭,可不是隨便說的,那真是半島喪歌的唱法。
然而,一首春意盎然陽光流瀉的曲子,怎麼會唱成喪歌的?
夏老師彈琴的手慢下來,慢下來,慢到在琴鍵上摸,終於摸也摸不動了,才站起了身。這時候,羅傑剛把第一句唱完。夏老師偏著頭,彎著小指,在自己腦門心上摳:“不對不對,怎麼會這樣呢?”
羅傑咧了咧嘴,那樣子是打算接著唱下去的,但夏老師說:“跟著我唱。”她把歌詞拆開,兩個字一組,教羅傑,可羅傑就是不能跟著她走,就是脫不出喪歌的味道。
後來發現,不管羅傑唱什麼歌,都是這種味兒。他的歌喉有一條固定的航道,隻要進入了那條航道,舢板也好,樹葉也好,春天也好,秋天也好,都有統一的、萬古不變的流向。說句良心話,那調子難聽死了,卻入骨,知道嗎?入骨!那是一隻柔軟的動物,卻有強大的意誌,進入你的身體,就死了心往你骨頭裏擠。直到今天,我的體內還藏著那隻動物。
夏老師對羅傑的調子並不欣賞,可她耐心地讓他唱。
有一天,羅傑把一首歌唱完,夏老師走到他身邊,摸了摸他亂糟糟的頭發說:
“其實呀,你可以過得快樂一些。”
夏老師的話讓人費解。
在我們看來,羅傑已經夠快樂的了。
前麵說過,他三頓飯都在家裏吃,飯後回到學校來,嘴上都閃著亮光。那亮光不一定是油光,但至少表明他是吃得心滿意足的。不像我們,聽到下課鈴響,就像聽到空襲警報,拚了命往宿舍裏衝,拿上碗,又拚了命往食堂裏衝。跑得再快,也有比你更快的人,因此隻能排長長的隊伍,而那些高中學生總是插隊,你要是抱怨,他就對你橫眉豎目,把空碗高高掄起,那碗是否砸向你,就看你敢不敢再抱怨一聲。我現在想來,當初跑那麼快幹嗎呢?餓當然是理由,可幾個小時都忍過來了,再忍上一陣兒,不至於把人餓死的。這麼說來,餓並不是全部理由。
我們對食物那麼渴望,是因為它是生命中最初的渴望。
那時候,我這隻蝸牛,心裏的“葡萄”就是往食堂衝刺時耳邊擦過的呼呼風聲。風聲止息,熱汗長淌,送到我們碗裏來的,是掌勺師傅抖了又抖的雜糧飯。我們交到保管室去的是淨米,可吃到的常常是雜糧。菜基本上是湯煮,盛在大黃桶裏,早就漚變了色。有時候吃麵條,也是盛在大黃桶裏,不是用筷子挑,而是用瓢舀,為舀起來方便,麵條都是先揉成碎渣,煮出來類同糊糊。早晨的稀飯,同樣盛在大黃桶裏,多數時候,是用頭天的剩飯熬成,冬天還行,要是夏季,隨熱氣飄出的氣味,跟我們寢室門外陽溝裏的氣味大同小異。學校大約每隔一個月賣一回肉,豬是我們打豬草養出來的,然後又把豬肉賣給我們,前提是你得有錢去買,否則就隻能被裹挾在鹽菜燒白迷人的香氣裏,苦悶地躲到一邊去,把石子兒一樣幹硬的飯粒,伸長了脖子往肚裏咽。
羅傑卻沒有這些體驗。他過著正常人的生活。
能過正常生活的人,不僅應該是快樂的,簡直可以稱得上幸福了。
羅傑的幸福當然不限於嘴巴和胃。
上課時,老師對他舉手視而不見,官老師還挖苦他,開始他裝傻,後來傻也懶得裝,很快適應了,比我們對季節的適應還要顯得無形無跡。舉不舉手是我的事,理不理睬是你的事,他就是這麼想的,他不在乎。他的成績那麼糟糕,同樣不在乎——這是我最羨慕也最想學到的本事。我一輩子也沒學到手。我哥已經給我挑明,我隻有一條路,我在這條獨路上行走,走到今天,走了幾十年,腳上打起血泡,卻依然沒走出什麼風景。而在羅傑的麵前,我看不見路,似乎又隱藏著千萬條路。
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明白,那千萬條路是善良的人類學家指給他們的,很可能,他們真的是沒有路,隻能由人蛻變為猴子,可當時誰又知道這些呢?
我們同樣不知道的是,羅傑記住了姐姐對他的告誡:如果有人叫你傻子,你就承認下來……他記住了,卻並不想按姐姐的話實行。他不實行,是因為愛姐姐。別人叫姐姐瘋子,姐姐承認了,但姐姐在不滿二十歲的時候就死了。他不能這樣,他要幫姐姐活下去,看住姐姐的河。於是,他盡量把自己弄成絕頂聰明的樣子,結果自然是適得其反。他隻能裝傻。裝傻並不是承認傻,他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去證明自己,這一點我們以後會看到的。
但在當時,我們不知道這些,隻看見周考、月考,一張接一張卷子做下來,羅傑都得班上倒數第一,他卻總是樂嗬嗬的,他指著那些回答正確的題目對鄰桌說:“你看,這道題我都得分了!”
那副高興勁兒,像撿到了金子。
——然而奇怪的是,那天夏老師叫他“可以過得快樂一些”,羅傑竟咧開嘴,抽泣起來了!
他抽泣的樣子真難看,厚厚的嘴唇幾乎占據了臉部一半的空間,眼淚像蛆蟲那樣往外滾,又被他吃進嘴裏去。夏老師的眼圈也紅了,夏老師說,別哭,我叫你快樂,你為什麼反而哭了?羅傑聽話地用袖管擦淚水,臉上橫一道豎一道,沾著袖管上的髒物,然後新湧出的淚水又把髒物洗去。
這是一種傷透了心的哭法。
他多麼希望把一首歌唱成歌的樣子,有好多次,我都聽見他獨自哼唱《蝸牛與黃鸝鳥》,哼得嘴皮發幹,正有那麼點兒意思了,又轉了調:喪歌的調子。他很沮喪,雙手在胸前不停地揮動。
他對唱歌這麼認真,是真正的傻。音樂是雜科,排除在中、高考科目之外,學生不重視,校方也不重視,要不是上麵有規定,我想沒有哪所學校願意花時間開設音樂課的,至少我們縣是這樣。羅傑不把主科當數,卻在雜科上用功夫,怎樣向父母彙報成績?難道他父母從不過問他的成績?我家住那麼遠,我哥和我父親都會利用趕場的機會,抽時間到半島上來,第一句話就問最近是否考試過,然後是得了多少分,排了多少名。我是他們種在遠地的莊稼,因為遙遠,從播種到管理,都需要花費更多的力氣,擔更多的心思,因而不可能不指望收成。我的考分以及由考分指向的未來,就是他們的收成。比我住得更遠的人,同樣要受到家人的盤問。羅傑家離學校隻有幾分鍾路程,他的一舉一動,可說都在父母的眼皮底下,他父母怎麼就對他放任自流?
盡管壩上農人常在校園裏出入,但我見到羅傑家人的時候不多。確切地說,我隻見過他父親。那天比黃昏稍早的時候,吃過晚飯,我穿過操場,走出圓門到了校外。我很想去轉轉田埂,田埂上悄然生長的豬鼻孔草,我老家的山上到處都是,這種卑微的植物,總是不經意間就幫我喚回整個故鄉。可我不敢跨過渠堰走到田埂上去,那是另一個世界,陌生、堅硬,帶著不可理喻的傳說。我便在渠堰上坐下來。剛坐下,就聽見圓門內吵起來了。
其中一個是羅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