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進去看,見羅傑在跟一個中年男人吵架,那人纖瘦的腰間捆著一根稻草繩。一看長相我就知道那是羅傑的父親。父子倆是先就在操場上,還是我出來後他們再進去的,我沒注意到。我也沒聽出他們為什麼吵,隻聽出羅傑的口氣比他父親的還要蠻橫,完全不像父子倆在吵架,而像兩個成人在吵,這讓我非常吃驚。像我這種人,從小就肩負著家庭的榮譽,看來羅傑也是,區別在於我們處在不同的層麵。我走著單純的路,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因此可以從頭至尾地把自己當成孩子,而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擔當成人間瑣屑而複雜的關係了。
這,大概就是他聽了夏老師的話抑製不住抽泣的原因吧?
時隔多年,我獨自去西北旅行,在某個陰沉沉的天氣裏,走到了塔裏木河岸邊。事實上稱不上岸,幹旱在持續,塔裏木河小得像一條溪溝,脫掉鞋子,連褲腿也不必挽起來,就能踏水過河。兩邊瘠薄的土地,張著大口等待洪水的來臨。風吹過,帶著沙漠的氣息。我在風裏看到了一粒胡楊樹的種子。周圍沒有一棵胡楊樹,這粒種子,很明顯來自遙遠的地方。是基因告訴它,這裏有一條河,這條河能夠給予它滋養,讓它像祖輩父輩一樣,長成一棵樹。遺憾的是,它看到的是可怕的幹旱。陷落的河床,警告它這裏沒有什麼地下水,如果它繼續在這裏逗留,隻有死路一條。它疲憊地四處張望,然後又隨風起程。它的下一站將去哪裏,我不知道,我隻是想,旱象縱橫千裏,那粒種子,終其一生,恐怕也沒有機會長成一棵樹了。
可那時候我沒有去過塔裏木河,也不懂得世界對一粒種子的圍困,會是多麼不留情麵。
〖=BT2(〗3.山上山下〖=〗
我哥告訴我,對羅傑要心裏遠離,表麵親近。前一條我做到了,後一條卻沒有做到。我無法跟他親近得起來。我甚至後悔挨著他睡覺。他睡覺有個毛病,磨牙,磨得嘎吱嘎吱響,像嚼骨頭。
但跟他別的毛病比起來,磨牙就算不上什麼了。
我們那時候是晚上九點下自習課,半小時後熄燈就寢。同學們都是踩著鍾聲度日,響熄燈鈴之前,必然的都上了廁所,洗了臉腳,躺到床上去了。可羅傑總是鈴響之後才做那些事。此前,他像個老頭子似的抄著手,找這個說幾句,又找那個說幾句,還竄到別的寢室,跟那些高年級同學神吹鬼聊。剛入學的時候,他除了上課喜歡舉手發言,下課後話很少,現在倒了過來。直到鈴響了,沒人理他了,他才想起自己在黑暗之中的位置,也才去做一應準備工作。
他先是解手,如果隻拉尿,就懶得去平房東邊的廁所,站在陽溝邊上,拉得嘩嘩響。這是高中生的特權,那些家夥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要是發現初中的“小崽兒”(這是他們對我們的稱呼)也敢往陽溝裏撒尿,揍一頓是輕的,最害怕的是挨了一頓揍,還逼你像青蛙似的四肢著地,伏到溝裏去喝。整個初中年級,隻有羅傑才敢這麼做。他跟那些高中生早就混熟了。解了手,再洗腳,陽溝外有幾個水龍頭,他趿著半邊拖鞋,開足了水往腳上衝,熱天冬天都如此,手是絕對不會動一下的。他感覺衝舒服了,就進寢室來,嗒,嗒,嗒,好像生怕走路的聲音太輕,弄不醒那些頭一挨枕就呼呼睡過去的人。那腳上還是水淋淋的,他就跨上床。我們的頭都是頂著牆壁,許多時候,他都踩到我的腳。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是要在我的被子上把腳擦幹。有時候並沒有擦幹,就把腳提起來,往自己鋪位上跨,幾粒水珠,就從他腳上甩到我臉上來了。
我很生氣,但是我從沒表露過。我說不清這是因為我內向的性格,還是因為怯懦。或許,怯懦的成分更重些。羅傑,不僅是一個半島人,還是一個把什麼歌都唱成喪歌的半島人。盡管他沒有明明白白地欺負過誰,可我老是覺得,他是個不扛槍的土匪,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把槍重新扛上肩。我怕他,別的同學也怕他,我睡羅傑的左邊,睡在他右邊的人叫孫亞光,他甩在孫亞光臉上的髒水,並不比我少,但孫亞光也從沒表露過。
我想羅傑在家裏也一樣是討人厭的,他曾說他之所以不在家裏住,是不想在家裏住,很可能說了謊話。是家人把他趕出來的。從他父親捆在腰間的稻草繩,看出他的家境並不寬裕,即便這樣,家裏也寧願給學校交一筆住宿費,把他攆出來。一定是這樣的。那天,他跟他父親爭吵的時候,口氣粗暴而蠻橫,但最終,是父親的一記耳光把他的蠻橫打了回去。那記耳光像清脆的槍聲,片刻的沉寂之後,半島深處有了回響。回響聚成一團,我知道這是打中了。我老家的獵人,就是憑槍聲的回響來判斷是否擊中了獵物,回響散淡,證明放了空槍,如果回響如凝聚起來的火光,獵人必然興奮地鑽入密林,去把血淋淋的獵物收入袋中。那天羅傑也出了血,他是半個小時後才進教室的,雖依舊是樂嗬嗬的樣子,但我看得很清楚,他鼻孔的邊緣還有沒收拾幹淨的血珠。
當時我很有些同情他,其實真沒這個必要。他做的事越來越惡劣了,有天夜裏,不僅把水珠甩到我臉上,腳板還從我臉上擦過,擦得很重,我感覺再重一點兒,就會把我的鼻子踢掉。
我說:“羅傑,你他媽的太過分了!”
這幾乎是一聲呐喊,把我蓄積了多日的怒氣,都發泄了出來。
寢室裏的同學一定都格外吃驚。開始有好些人在說話,這時候靜得隔壁有人放屁都聽得見。
此刻我才意識到,平時,如果羅傑不主動找誰搭腔,就沒有誰跟他搭腔。大家都在遠離羅傑,遠離這個我們班——很可能是全校——唯一的半島人。
然而,同學們現在的沉默,無疑是單獨地將我推到了與羅傑對立的地位,並希望借此摸摸羅傑的底細。這種沉默是可恥的。我有些後怕,心空空地跳著。
羅傑站著沒動。月光從窗口照進來,但隻照到了寢室中央,站著的羅傑,呈一團彎曲的黑影。感覺相當漫長的時間過去,他窸窸窣窣地鑽進了自己的被窩。熱得發燙的呼吸在我耳邊吹拂。每人占據一尺二寬的空間,再加上被子,擠得翻個身也很困難,羅傑的嘴幾乎就貼著我的耳朵,我覺得他隨時都可能把我的耳朵咬下來,磨他的牙。
但他沒這樣做,也沒說任何一句話。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鈴響了,燈也亮了,他才一把將我抓起來,大聲說:“你可以罵我,但不要把我媽也搭進來!”
那幾根黑黢黢的手指,鋼筋鐵骨一般有力。
但他說了那句話,就把手指鬆開,默默地下了床。
可能恰恰因為這樣,讓我覺得,自己的身邊,竟然有一個仇人了。
每每想到這一點,就讓我非常難受。
我在找機會向羅傑道歉,但這樣的機會總也沒有到來。不是沒辦法跟他單獨相處,是我自己在回避,好多次,道歉的言詞已爬上喉嚨,可突然間砰的一聲,某扇門關了,那些言詞又灰溜溜地縮回去了。這極大地影響了我的心情,連成績也開始下降。自從來到半島,我的成績穩步上升,已經由初來時的二十八名,上到了十一名,我的目標,可不是十名九名,而是前三名。可那天夜裏和次日早上發生的事情,讓我老是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學習上去。
我覺得,羅傑肯定還要向我報複。我罵了他,他不可能隻是抓我一把了事。
我膽戰心驚地等著這一天。
人往往如此,擔心什麼,偏偏就朝擔心的路上走。
這天吃過午飯,我獨自上了雀兒山。我哥囑咐我不要隨便走出校門,然而,我老是想往校門外跑。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由於山形的緣故,不上到雀兒山頂端,就看不到山頂上的景象,可真的上去了,一些想回避的事情,就再也沒有回避的機會。我看見一男一女坐在青石板上!雖然隻是從衣服的顏色分辨出了性別,並沒看清是誰就低下了眼睛,但我知道,這一定是學生。壩上農人是不會這麼坐著的,他們上來,就是勞動,偶爾,男人會坐下來抽支煙,女人卻從頭至尾都握著鋤把,或者蹲在田間拔草。一男一女的學生上來,大都是談戀愛。盡管學校三令五申,說發現一對,開除一對,但青春的衝動比學校的命令銳利得多。人們描述青春,不知是出於習慣,還是故意蒙蔽真相,常常將它說成是鮮花盛開的原野,年輕的腿在原野上自由奔跑,還一路灑下銀鈴般的笑聲,其實,青春更多的是陰雨霏霏,是孤寂和苦惱,到了某一個時刻,孤寂和苦惱會凝為利器,傷人或者自傷。“小崽兒”們在雀兒山上遇到這種事,是相當危險的,那對男女害怕你去學校告發,很可能將你暴打一頓,先滅了你告發的勇氣。我沒準備告發,但也防備著挨打,於是轉身就往山下跑。
沒跑兩步,女的叫我了:“張明!”
我停了步,是被嚇住的。
女的又說話了:“過來坐一會兒啊,為什麼跑啊?”
不對,這個人怎麼像是夏老師?
我慢慢轉過頭。果然是夏老師。夏老師跟羅傑在一起!
夏老師朝我笑,我隻好迎著她的笑,走到離他們兩三米遠的地方,坐在草叢中。
他們顯然已經上來一陣了,正談論一個話題,現在又接著往下談。
夏老師對羅傑說:“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你專門為這事追上來問我,我怎麼可能不告訴你?”
夏老師的臉上,滿是慈愛和憐憫。
羅傑卻是板著麵孔的,羅傑說:“可是……”
“你別可是了,”夏老師輕柔地打斷他,“你就是固執。你問過苟老師沒有?”
苟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
羅傑搖搖頭:“他不可能知道。別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除了你。”
夏老師似笑非笑,無奈地翻一下眼睛,又咬咬嘴唇,“天啦,”她說,“這個問題真的那麼重要嗎?”
“重要。重要得很。”
羅傑語音低沉,可我感覺到,他每吐出一個字,地皮都在顫動。
夏老師也感覺到了,羅傑所謂的“重要”,不是隨便說的。她不再笑了,很嚴肅,也很愧疚。
“我讓你失望了。”她說。
羅傑雙手抱住膝頭。他那雙手筋脈如根。
夏老師的愧疚在增加,可她實在無力讓羅傑滿意,隻好求救於我。她說:“張明你知道嗎?羅傑問‘巴鹽’是什麼意思。大巴山的巴,鹽巴的鹽。”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我知道,就能跟羅傑和解。但我聽都沒聽說過。
羅傑的眼睛根本就沒朝我看一眼。
夏老師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說:“我下午第一節有課,先回去準備一下。你們倆再坐一會兒吧,也別坐得太久,時間不多了。”
她走了。我的心直往上提,也想跟著她走。我不能跟羅傑單獨待在一起,尤其是在這山上。
但在我慌亂得失去主張,不知道是走還是留的時候,羅傑已起身下山。他嘴裏咕噥著:
“她分明知道……她就是不告訴我……”
羅傑的身上,明暗分割。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理解不了這個“半人”。
這件事情過後,我覺得夏老師對羅傑沒有以前那樣親切了。並不是她有意疏遠羅傑,而是她作為教師,回答不了學生提出的問題,心裏很不是滋味兒。與其說她在疏遠羅傑,不如說是自我疏遠。她肯定問過苟老師和別的老師,可沒有一個人知道答案。有一天,我還看見夏老師進了圖書室。回龍中學的圖書室,在教學樓至西廁之間,槐樹林道的外側,比林道低矮,小小的一間木房,被常春藤覆蓋,外麵看上去很美,裏麵卻發黴,書架發黴,書也發黴,那個守在門口的老年管理員,也給人黴斑累累的印象。書不過百冊,且都是由上麵圈定的中學教輔材料,夏老師能查到什麼呢?
“巴鹽”,這最古老的保鮮物,蒙上塵垢,埋在了曆史的深處,埋在夏老師不知道的角落。
夏老師越是疏遠羅傑,羅傑越是對她產生了連骨帶血的依賴。
那時候,我們周末要去銅坎洞對麵的後河洗衣服,羅傑不洗衣服,可他也常常跟我們去。他說:“我去泅水。”其實不是他自己想泅水,他是想看女生泅水。泅水的意思,在這裏不是浮水過河,而是洗澡。那時候沒有學生澡堂,也不為學生提供熱水,學生身上長滿甲垢,隻有天暖時下河清理。若是第一次下河,每人手裏都拿著一塊石片子,在身上刮。男學生在下遊刮,女學生在上遊刮,我們能隱約看見她們露出水麵的白肉,當然,刮過後是紅肉。也能隱約聽見彼此刮身體的聲音,噗,噗,噗,節奏均勻,充滿質感。男學生總是很沉默的,女學生卻又說又笑,還潑水嬉戲。羅傑就喜歡聽她們在水裏的聲音,喜歡看她們嬉戲的樣子。他獨自蹲在淺灘上,脖子僵硬,眼裏的痛苦,像要讓河水燃燒起來——但有時候,他不會那麼蹲著,而是爬上筆立的巨石,往河裏紮猛子。
這是有夏老師在的時候。
夏老師是唯一下河“泅水”的女教師。
如果她下河,便總是混到那一群女學生中間。
羅傑紮猛子的那塊巨石,至少有兩丈高,下麵的水卻不深,能清楚地看見水底下被淤泥包裹起來的卵石。更可怕的是,那片水域隻有幾平方米,四周被尖削的千層石圍堵,類同小小的池子,羅傑稍有偏差,就會腦漿迸裂,粉身碎骨。
可他就像被操縱的木偶,跳了一次又跳一次。
直到把自己摔打得精疲力竭。
上遊依舊是歡聲笑語。
混在女學生中間的夏老師,看見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