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奴裏”事件
秋季快過完的某一天下午,官老師讓我和另外幾個同學去鎮上背機子。
所謂背機子,是背電影機子,證明今晚要放電影了。
學校放電影,都是請鎮上的放映隊。
把機子裝進花籃裏,我們就都脫下外套,把花籃蓋住。任何一個來鎮上背放映機的學生,都會這樣做的。這是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學校要放電影。鎮上人見我們背了機子,會尾隨而至,連那些鄉間來趕場的,也會跟過來,看完電影再回家。我們不想讓這些人知道,並不是害怕他們擠了我們的位置,我們的位置老被半島人擠,但再怎麼擠,那麼大個操壩,坐的地方總是有的,隻不過是位置的好壞而已。
電影是好東西。我們真正的心思,是不想把好東西讓別人分享。
看吧,我們在學校裏學知識,學做人,可最終我們學會了這個。
回到學校,天色還很明亮。我們把機子背進校長辦公室,羅傳明和體育老師在一起,他對體育老師說:“去把線畫上。”每次看電影,都由體育老師用石灰把各班級的區域畫出來,但這幾乎隻是象征性的,盡管學生們把凳子放進各自的區域內,半島人也會插進來。體育老師把頭伸向窗外望了一眼,對校長說:“等一會兒吧,楊主任他們還在打球呢。”羅傳明沒言聲,我們幾個也吃飯去了。
食堂裏冷冷清清的。飯還熱著,盛在大黃桶裏的菜卻已涼透。享受了去鎮上轉一趟的美事,吃這種殘湯剩水也就怨不得誰了。我打好飯菜,端著碗去了操場。楊主任他們還在打球,圍觀者甚眾。絕大多數圍觀者,不是看打球,也不是看楊主任,而是看夏老師的。夏老師也在場上。她穿著月白襯衫和鮮紅的短褲,跟楊主任聯手,兩人一組打半場球。楊主任分明有絕佳的上籃機會,偏不上籃,而是把球傳給夏老師。夏老師的頭發飄揚起來,臉上像有火苗在薄薄的皮膚底下躥動。她每一次上籃,不管進沒進,楊主任都要叫一聲:“好樣的!”
——看樣子,高年級男生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他們說,楊主任對夏老師“有意思”,夏老師對楊主任也“有意思”。
這怎麼可能呢?楊主任家住清溪河下遊,早有老婆孩子。夏老師分明知道楊主任有老婆孩子,怎麼還會對他有意思?何況楊主任是那樣邋遢的一個人!他喜歡打籃球,盡管球技臭得沒法說。球技臭也沒關係,主要是他在球場上太沒收拾,有時候褲門的紐扣都錯位,同學們都看見的。
不過今天的楊主任倒是收拾得很齊整,穿著藍背心和運動褲。那時候的運動褲也就是秋褲,天青色,褲縫一條白杠。他把球傳給夏老師的時候,顯得特別的紳士。可能是過於紳士了,球傳得很軟,其中的有一個球,還沒跑到夏老師懷裏,就被對手打了出去。
球撞在羅傑的身上。羅傑把球拿住,楊主任站到邊線外,向他伸過手。
但羅傑沒有把球扔給他。羅傑抱著球跑進場子裏,雙手遞給了夏老師。
一陣哄笑。連夏老師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遲疑地把球接過來。
楊主任說:“嘿!”
他朝羅傑使勁剜了兩眼,夏老師把球扔給他,他還停頓了幾秒鍾,才把球發進去。
羅傑對別人的哄笑和楊主任的那聲“嘿”,充耳不聞。他隻是看著夏老師。
他的那雙眼睛,像兩隻寵物一樣,跟著夏老師蹦蹦跳跳……
體育老師不急著畫線,本意是不讓半島人提前知道放電影的消息,可楊主任他們還沒從球場上下來,半島人就來了。你聽過洪水到來的聲音嗎?半島人集體行走的聲音,就與那聲音沒有區別,他們走得並不急,腳步聲在土路上也碰不出多大聲響,可就是讓人聽到洪水的聲音。
事已至此,體育老師再去畫線已來不及,於是拿一把哨子,不停地吹,讓各班趕快到操場,按以前習慣的位置坐。往常,我們坐好了半島人也又擠又搶,別說今天了。大家隻好混坐在一起。老師們都有怨色,隻有羅傳明和楊主任表現出一副很安然的樣子。羅傳明畢竟是半島人,奇怪的是楊主任,汗水讓背心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秋褲的顏色也變得更深,他卻不趕快回去換洗,而是斜著臉,歪著嘴,跟幾個搶了我們位置的半島人打招呼,開玩笑。
那天晚上看的是印度電影《奴裏》。
現在讓我來回憶,我隻記得那首歌:“來啊,來滿足我的渴望!晚風吹來你的芬芳,花兒盛開如同見著你。來啊,讓我們融成一體!哦,奴裏,奴裏!”對完整的劇情,是讀大學之後才知道的,因為那天夜裏看到財主巴希爾強奸奴裏的時候,電影就終止了。奴裏被巴希爾壓在身下,奴裏的手指與巴希爾的交纏在一起,開始,奴裏的手指強勁有力,可慢慢軟下來,軟下來,像跟隨時光蔫去的花朵。電影裏沒有對白,音樂很輕,操場上的觀眾,被鏡頭牽引。可突然,有個人以很老到的口吻說:“不行了,女人的手一軟,就不行了。”這個人剛說完,一個人高叫起來:
“流氓!學校放流氓電影!”
這就像引爆了一枚炸彈。
校長羅傳明坐在放映員旁邊,此刻他站起身,臉色被強光照得煞白,脖子盡量勾出去,尋找那個在暗處高叫的人。他終於找到了,因為那人也站著。
他說:“建放,你亂嚷啥呀。”
羅傳明的聲音毫無底氣。看來他也是覺得電影裏的鏡頭過分了些。
可鏡頭還在走,嘶嘶有聲。依然是一隻白嫩嫩的手,一隻毛茸茸的手。
那名叫建放的人,嚷得更加響亮,快要撐破喉嚨了:“回龍中學就是想教出一群流氓!難怪我雀兒山上的菜地經常被那些發了情的狗搞得稀爛!”
他顯得那樣激動,不停地揮舞雙手,而且彎下腰,摳出土塊,朝銀幕上扔。
銀幕動蕩起來。巴希爾和奴裏都動蕩起來。終於,這兩人也被建放嚇跑了。銀幕上一片空白。
大燈亮了,羅傳明接過話筒,宣布電影到此為止。
罵。到處都在罵。半島人罵,學生也罵。
學生悄悄地罵,半島人卻罵得肆無忌憚,說建放啊建放,你今晚上是遭狗日癲了麼!
那年月,能在電影裏看個親嘴兒的鏡頭,也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但半島人誰不知道建放那次在食堂吃了羅傳明的虧?他肯定一直在尋找機會給羅傳明難堪。
這麼一想,對建放的癲狂也就能理解了,罵他並非真罵,罵那麼兩聲,就嗬嗬嗬地笑開了。
別人還在笑,建放就離開了。他是第一個離開的。他自己端了凳子來,可他連凳子也忘記帶走,就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圓門。
他走後,一個女人喊:“東娃,把你爸爸的凳子帶回去。”
一個看上去比羅傑矮卻壯實得多的少年,走到那女人身邊,腳尖一勾,將凳子顛簸起來,再送出一隻肩膀,穩穩實實地用肩膀把凳子接住,走了。
半島人陸陸續續地走了。
走在最後的是羅傑的父親,羅疤子。羅疤子像是害了胃痛,捂著肚子,羅傑的母親扶著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羅傑的母親。
操場上一片狼藉。更確切地說是破敗。並非損壞了什麼東西,是一種氣氛的破敗。
時間還早著呢。我們都喪氣地回到了教室。學校仿佛死去了一般。
不到十分鍾,廣播響了。廣播裏傳出羅傳明的聲音。他讓同學們去禮堂看電視。
教學樓裏發出歡呼聲。死去的又活過來了。
羅傳明經常被學生譏笑,其實現在想來,他是一個難得的開明的校長,他懂得今晚讓學生上自習課,肯定收不了心,不如看電視換換腦筋。
我從來沒看過電視,壓根兒就不知道電視是什麼玩意兒,還以為是接著看電影,誰知擺在禮堂主席台上的,隻是巴掌那麼大的一個灰色匣子。我坐在最後麵,既看不清人影,也聽不清聲音,就在後門邊或坐或站或走。我就這樣壞了事。我踩到了一個人的腳。那時候我低著頭,當我把頭抬起來,頓時酥了骨頭。那讓人陷入刀叢的眼光,我一下就認出是個半島人。再一看,就認出是東娃了。東娃我今晚見過,以前也見過,他來學校打鳥,能用酷似的鳥叫聲把它們的同伴從林子裏逗引出來。此外他偶爾還到男生宿舍外麵提潲水桶——半島人每天早上把桶放到學生宿舍外麵,接我們倒下的剩飯剩菜,傍晚提回去喂豬。不知是誰定下的規矩,每戶提一隻桶來,像占攤點一樣,放在固定的位置。在東娃家,多數時候,放桶和收桶都是他父母在做,但偶爾他也會來一趟。
這東西,他分明肩著凳子回家去了,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學校?
我剛認清了他,他就一把揪住了我。我發育很早,那時候的個頭,就跟現在差不多了,可他剛剛把我粘住,我就倒下了。他騎在我身上,從腰間摸出一把彈槍,朝我身上抽。
抽了兩三下,羅傑進來了。他是出門拉尿回來。
那時候,我的後悔才深入骨髓。我真不該跟羅傑結怨。他差點踢掉了我的鼻子,但有一次他差點踢瞎了孫亞光的眼睛,孫亞光也像什麼事沒有,我為什麼就忍不住要罵他呢?
我以為他會視而不見地走過去,甚至幫助東娃揍我。
可他站住了,說:“東娃,別打他行嗎?他是我同學。”
東娃站起身,一隻腳踏在我的屁股上,舞動著彈槍問:
“你是在向我求情嗎?”
羅傑說:“是,我向你求情。”
東娃慢條斯理地把彈槍別進腰間。他的腰間拴著一根雞腸帶,他就把彈槍卡進雞腸帶裏,說:“隻是一句話?”羅傑還沒反應過來,東娃一耳光扇過去,手掌和臉頰相撞的聲音,像抽鞭子。
羅傑的臉朝禮堂門外的方向轉了半圈,又彈回來。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東娃快速地說,“你跟你爹一個樣,真不配做半島人!”
他的意思是,半島人跟外人鬥,曆來都是互相幫襯的,從來沒有過替外人求情的事。
羅傑的嘴角流出幾滴血,但他沒還手,他隻是對東娃說:“你出來。”
他自己先出去了。
東娃愣了片刻,在我屁股上使勁一蹭,也出去了。
外麵黑洞洞的。兩個人的背影黑洞洞的。
〖=BT2(〗2.天鵝蛋〖=〗
那天夜裏,羅傑沒回寢室睡覺。電視放結束,已是十一點過,天氣格外冷,夜風吹過,木葉飄零,半島蕭索。從禮堂出來,同學們哈著白氣回到寢室,既不洗臉也不洗腳,就用被子把自己從上到下地裹起來。如果不是因為被子的顏色五花八門,從暈黃的燈光裏望過來,猛然間還以為是進了太平間。由於時間晚,寢室燈也比往日熄得快,從開燈到熄燈,隻有十五分鍾。在這十五分鍾裏,我沒有上床,一直站在門口磨蹭,看羅傑是否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