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熄燈之後,我沒有理由不上床了,因為班主任守著我們。我爬上去,伸手摸了一下羅傑的鋪位。

草席冰涼。從沒疊過、像挨過罵的狗那般縮在牆角的被子,同樣冰涼。

寢室安靜下來,班主任就要離開了,我終於叫了一聲:“官老師。”

官老師把身子轉過來:“啥事?”

“羅傑還沒回來。”

他沒回話,走了。

是呀,羅傑沒回來有什麼奇怪的呢,這不是第一次了。每隔那麼幾天,他就要在夜裏從寢室消失一次。官老師問過他幾回,羅傑都說,他回家睡了,以後官老師就沒再問過。對官老師來說,羅傑完全是個可有可無的學生;再說他離家那麼近,回去的路上也不會出什麼事。

可是今晚不同。不同之處,別人不知道,我知道。

我應該早對班主任說明。

大家都沒睡著。冰涼的腳暖過來之前,是沒法入睡的。大約過了十來分鍾,安安靜靜的寢室又有了說話聲,一人起頭,眾人應和。先說的是電影《奴裏》。大家都在同情奴裏的不幸,詛咒巴希爾這個惡棍,因為我們知道,強奸是不對的,政治老師也告訴我們,強奸和搶劫等等,都要判重罪。然而,在青春的幻影裏,同情和詛咒顯得那樣稀薄和無力,相反,那隻白嫩嫩的手和那隻毛茸茸的手,卻清晰無比,揮之不去。隻是這幻影隻能映照在自己看得見的背景上,不可能拿出來說。於是,詛咒了巴希爾,又議論那個名叫建放的人。對那個人,大家雖然多次見他把潲水桶提來又收走,但那是個怎樣的人,我們卻一無所知,這時候,對他所謂的發情的狗把他菜地搞得稀爛的話題,覺得特別新鮮。可作為初一學生,這話題畢竟過於生猛了,說那麼幾句,也就沒人說了。但都還興奮著呢,不再說一會兒,眼睛都不想閉。那就說後來看的電視吧。那電視裏有個漂亮的女主角,漂亮的女主角長著兩個漂亮的酒窩。同學們就說那一對酒窩。

誰也沒想到,那個已有二十多歲的老右派的兒子,平時不開腔不出氣,開始同學們議論得那麼鬧熱,他也跟我一樣,一言未發,說到電視裏那個女主角的時候,他卻連聲歎息:

“唉,那兩個酒窩!唉,那兩個酒窩……”

門口出現了一個黑影。

我以為是羅傑呢,可那黑影頭上亮晃晃地反射著遠處的路燈,我知道不是羅傑,是班主任。他殺回馬槍了。

大家都看到了那個黑影,都把嘴閉上,隻有老右派的兒子醉了酒似的囈語:“唉,那兩個酒窩!”

班主任走到他腳頭,像講課那樣說:“你的毛病已經很深沉了,啊,很深沉了。”

老右派的兒子嚇得一抖,整個床架都閃了一下。

這下完了,那家夥肯定要去操場罰站了。這是老師懲罰我們的慣用手段,熱天也好,冬天也好,隻要熄燈後還說話,就抓到操場上罰站,老師自己則回去備課,備到深夜甚至淩晨,才來到操場,輕言細語地把你教育一通,再讓你去睡覺。偶爾,他們會忘記操場上還站著人,遇到這種事,可就悲慘了——但班主任今天卻沒讓他去操場,說了那句“很深沉”的話,就離開了。

我應該把他叫住,或者追出去對他說明羅傑沒回寢室的實情,可我沒這樣做。

那一夜,我似睡非睡,噩夢相續,每一個夢裏,都有一滴血朝我濺過來。那滴血並沒濺到我身上,它隻是在我麵前停住,小鳥那樣喳喳叫。我想這定是羅傑的血,這滴血來通知我,它的主人已被東娃打死了。而它主人之所以死,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我本以為東娃比羅傑矮,事實上他們差不多高,隻是羅傑瘦,東娃壯。羅傑肯定不是東娃的對手。

他們走向黑暗的時候,我就看出了這一點,然而我並沒有追出去幫助羅傑。

我連朝黑暗深處望一眼的膽量也沒有。

我懷疑我的身體裏根本就沒有那個名叫膽量的東西存在。

這麼說來,我是一個殘疾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表麵看去什麼也不缺的殘疾人,曾給我帶來很深的創傷,以至於多年以後,我還常常做白日夢。我夢見自己武功高強,豪氣衝天,我跟一群相識和不相識的人行進在荒涼的地界上,遭遇了一夥歹人,我獨自衝上前去,把這夥歹人消滅了。很暢快又很殘忍地消滅了。由於此,我受到了同行者的讚美,他們向我豎起大拇指,說我是英雄……

第二天的早自習和前兩節正課,羅傑都沒有來。羅傑那個位置空著,班主任看見了,科任老師也看見了,但誰也沒有問一聲。看來,他們已經把這個學生放棄了。這個學生不僅成績糟糕,還攪擾課堂秩序,先是胡亂舉手,胡亂發言,後來有好幾次,他在課堂上突然大叫大嚷,說他背痛。上課的老師立即安排學生送他去醫務室,可每次都是還沒走過籃球場,他就說好了,什麼事也沒有了。盡管他叫痛的時候,有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頭發裏鑽出來,可前後比照,沒法不讓人覺得他是裝的。老師這麼想,同學也這麼想。半島人有特異功能,別說裝出幾滴汗水,說不定還能裝出幾滴血來。

老師的不聞不問,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其實羅傑是多麼孤獨。

第三節是音樂課,如果他還不回來,無論如何我也要給官老師說一說了。

結果他回來了。第二節剛下課,他就進教室來了!

他的臉上有些疲憊,屁股和褲管上沾著泥土,但沒有受傷的跡象。

我們上音樂課都是去禮堂的舞台,因為那架腳踏風琴太沉,不好搬來搬去。凳子也是自己從教室帶去。羅傑沒跟誰打招呼,提著凳子下了樓。

孫亞光蹭到我身邊,悄聲說:“你看那家夥,別的課不來,音樂課就來了。”

我那時候正在慶幸羅傑沒出事,因而高高興興地說:“他喜歡音樂課,夏老師也說他唱得好。”

對我的態度,孫亞光很吃驚。他被羅傑踢過,我也被羅傑踢過,他本是要跟我結成同盟的。他不知道我很看不起他。眼睛都差點被踢瞎了,卻不敢吱聲。一個比我還要怯懦的家夥!

吃驚過後,他說:“好個屁,夏老師不過是可憐他,順他的心意罷了。”

“順他心意?”

孫亞光眉飛色舞的,問我:“未必你真沒看出來?”

我說:“看出什麼?”

“你裝!你沒看見羅傑對夏老師獻殷勤?昨天在籃球場上的事,你好像也看見的吧?”

夏老師對他好,他以把球遞到夏老師手裏這種微不足道的方式來回報她,難道有什麼奇怪的嗎?——但孫亞光不這樣想。他認為羅傑愛上了夏老師。他說你注意到羅傑那天的眼神沒有?如果眼睛能吃人,他就把楊主任吃了!如果眼睛長了手,他就把夏老師抱住了!孫亞光的年齡隻比羅傑小幾個月,他用的好幾個詞,在我聽來都帶著一股血淋淋的味道。孫亞光還說,羅傑恨不得每節都上音樂課,還常常練他的破喉嚨,想改掉要命的喪歌調子,他並不是傻,他是愛上了夏老師!

“你再想想剛開學那一兩個月下河的事。”孫亞光提醒我。

他指的是隻要夏老師下河,羅傑就站到高石上往河裏紮猛子。

經他這麼一陣前後串聯,我也半信半疑了。我想起那天在雀兒山的邂逅。聽夏老師的意思,羅傑是追著她上去的,羅傑向她提了一個問題:“巴鹽”是什麼意思。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他隻是想杜撰一個問題,找機會跟夏老師靠近……

那天下午的班會課,班主任官老師臉色陰沉地走進教室。他是要批評人了。誰都以為他要批評的人是無故缺課的羅傑,羅傑自己也這樣想,他並不怎麼緊張,眉宇間甚至帶著對接受批評的期待。

可是班主任沒有批評他,而是點了老右派兒子的名字,並給全班同學複述他說的那句話:“唉,那兩個酒窩!”一邊複述,一邊在黑板上畫,隻見官老師的手飛速地晃了幾下,那倒黴的家夥就惟妙惟肖地被勾勒出來了:坐姿,上身盡力後仰,因為他懷裏摟著個至少大他五倍的天鵝蛋。那天鵝蛋都快把他壓死了。同學們都在笑,女同學低著頭笑,男同學揚著臉笑。

羅傑也在笑。但我發現,他的眼裏沒有光芒,證明他的笑不是從心裏出來的。

我不知道在他的心裏正裝些什麼,而在我自己的心裏,卻被一些東西塞得滿滿當當。

那些東西來路不明,性質難辨。

〖=BT2(〗3.空 岸〖=〗

老右派的兒子自從抱了天鵝蛋,就有了一些古怪的行為:任何人找他說話,他都是一臉呆相,老師抽他去黑板上演算題目,他卻站在講台角落,把頭低著,雙手下垂,像正接受批鬥。而且他對高度產生了迷戀。教學樓共七層,我們的教室在四層,每次走到四層,如果沒有人叫住他,他就繼續往上爬。他會一直爬到頂層上去。頂層是鋪著隔熱板的平台,他站到平台的邊緣,眼睛鑽頭一樣盯住樓底。有一次官老師去頂層把他揪到辦公室,大罵他裝瘋賣傻。老師們,我們,都覺得他是在裝瘋賣傻。他把自己的成績也裝得下降了。以前,他是一架學習的機器,成績倒並不算好,隻能排到中等,可現在,他的考分跟羅傑不相上下了,再後來連試卷也不交了!官老師忍無可忍,隻好把他父親請來。這是我第一回親眼看見老右派:高個子,駝背,見到我們學生也點頭哈腰的。聽說他以前是上海某科研機構的首席研究員,打成右派後,放回老家楊侯山,一待就是幾十年,平反過後,讓他回上海,他不回,四川幾所大學聘請他去教書,他也不去。說真的,看見他那樣子,我根本不相信他會搞科研。官老師在操場上向他說明情況,他的臉一直是笑著的,官老師每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官老師讓他把兒子帶走,他也就帶走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比我年長十多歲的同學,隻聽說他回家後,又走鄉串戶地當起了篾匠——做我們同學之前,他本來就是篾匠——古怪的行為倒是慢慢消失了。

就在他離開學校的當天傍晚,我吃過晚飯走出圓門,站在渠堰上望天。

說不出什麼理由,老右派兒子的離去,讓我心裏難過。

天冷了,黑得快,傍晚和夜晚之間,好像沒什麼過度,砰的一聲,夜的蓋子就扣了下來。衙門裏的人家還沒上燈,那些高高低低的房舍,融化在夜色中。好在身後的教學樓已明亮起來,燈光越過圍牆,照著一片鋸齒形的田野。田裏已蓄了水,讓穀樁爛掉,等到開春犁田的時候,穀樁才不會紮壞人和牛的腳——不過,在半島,穀樁爛成漿,人畜的腳也常被紮傷,踩瓦泥,平地基,犁田,都會踩到一些銳利的物體,這些殘片狀的物體黑不溜秋,我們經常聽到半島人罵罵咧咧,將這些物體拾起來,憤怒地扔進幹溝井或長著荒草的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