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上晚自習課的鈴聲快響了,我正準備回校進教室去,看見羅傑進入了那片光圈裏。

光圈模糊了田埂,感覺羅傑是在亮光光的水上行走。我站住了,等他。他跨上渠堰後,我搶到他身前,他本能地退後一步。我連忙說:“羅傑,是我,張明。”

他鎮定下來。

我說:“羅傑,謝謝你。”

他知道我為什麼謝他,停頓了至少半分鍾,他才以匪夷所思的口氣問我:“那天從頭至尾我都看見了,你怎麼那麼容易就被撂倒了?”

我承認,這是我的恥辱。我很想告訴羅傑,雖然我不善於打架,但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倒下。我是害怕了。我怕你們半島人。天底下誰不知道你們半島人是猴子,隻要噓一聲,所有的猴子都會撲過來!但我沒把這些話說出來,隻再一次表達對他的感謝,而且問他,那天他跟東娃出去之後,一夜沒回寢室睡覺,第二天又缺了兩節課,是不是吃了東娃的虧。

“我吃什麼虧呢!”他嘁了一聲,很不在意地說。

我後來才了解到,事實上他是吃了虧的。他家也在學校放了一隻潲水桶,就放在我們寢室外麵,由羅傑把桶送來,也由他收回去,可從那天夜裏過後,他家的那桶潲水就由東娃接管了。這是他跟東娃達成的協議。我們吃過晚飯,東娃就用扁擔撬著一隻空桶來,把羅傑家的桶騰空,加上自己先放在這裏的桶,一起挑回去。大約十天過後,東娃本人不來了,而是他父親羅建放來。看電影《奴裏》過後,所有的學生都注意到了羅建放,這個臉上多骨身上多肉的人,任何時候都緊咬牙幫,每次走到宿舍外的長廊上,他都要朝食堂方向望上幾眼,那眼神鷹隼般銳利,可往往隻銳利那麼一瞬,很快轉為神經質的狂躁。

潲水被接管這件事,是羅傑的母親鬧出來的。他母親當然不知道為什麼,隻覺得東娃太過分。她本以為羅傑上了學,就不會再受東娃的欺負。那次她直接找到我們教室門外。官老師正訓話,她把官老師叫出去,大聲武氣地要官老師為她兒子主持公道。她哪裏知道她兒子早就成為多餘人了呢?加上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纏到官老師頭上,讓他煩死了,對羅傑也越發沒有好印象,要不是因為羅傑是校長介紹來的,他早就不要他了。

羅傑為什麼要付出這樣的代價來保護我,最合理的解釋,恐怕是他為以前把髒水灑到我臉上、還踢了我的鼻子感到後悔吧?我不知道,我隻是疑惑。

有一天,我找到機會把這疑惑說給羅傑聽。

“你哥不是說過,我們從認識那天起就是兄弟嗎?”

他這樣回答我。他的邏輯就這麼簡單。

難怪,那次我罵了聲“他媽的”,他會那麼憤怒。

在他的觀念中,既然我們是兄弟,他的媽也就是我的媽了。他就這麼簡單。

不管官老師怎樣對我失望,同學怎樣對我不解,我跟羅傑的友誼就這麼建立起來了。自由活動也好,上體育課也好,午飯後上雀兒山看雪景也好,我們都在一起。

同學們都以為我是在討好羅傑,特別是孫亞光,對我又鄙視又警惕,生怕我把他說羅傑愛上了夏老師的話捅給羅傑,可自從我跟羅傑成了朋友——他唯一的朋友,羅傑不再把髒水灑在我臉上,不再踢我,同時也不再把髒水灑在孫亞光臉上,也不再踢他,孫亞光才放了心。

他們不知道,在我跟羅傑的交往中,並不是我靠著他,而是他靠著我。這一點讓我也非常吃驚。

有一天,羅傑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當初我對你和孫亞光那樣做,並不是成心對你們使壞,隻不過想讓你們注意我,跟我說話。你們誰都不跟我說話。”

聽他這樣說,我怔怔地悵惘了好長時間……

我跟羅傑那麼親近,卻並不像官老師嚴厲警告的那樣,我的成績一定會走下坡路,事實上,我的成績在不斷上升,期末考試,我考了第五名,來年春天的第一次月考,我就考到第二名去了。官老師對此很滿意,也不大管我跟羅傑的事了,還提拔我當了學習委員。

我在我哥指給我的那條路上像模像樣地走,希望羅傑也能這樣。有一天,我倆走到後河邊,他突然變得很憂鬱,因為剛剛考試過一回,他不出所料地得了全年級倒數第一,我以為他是因為這個而憂鬱,便對他說:“羅傑,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

他那時候正盯住水麻柳林,目光所及之處,是一堆枯瑟的亂草和雜木,隱隱約約的,露出裏麵類似船棺的墳。聽了我的話,他回過頭,望著我。

“你為什麼不好好讀書呢?”

他厚厚的嘴皮牽動了一下:“我不是讀書的料。”

“你上課稍微專一點心,特別是不要經常逃課,成績也不至於那樣。你為什麼常常逃課?”

他不回答我。

“你爹媽也不管嗎?”

“我爸本來就不想讓我上學。我媽要我上學,可她以為,隻要進了學堂,就跟別人不一樣了。我自己呢,我真不該來!我來是想聽夏老師彈琴的,”——聽夏老師彈琴?我在心裏笑了笑——“結果還沒有不來時聽得多,那時候我差不多天天傍晚來學校聽,現在下了課,要抓緊回去吃飯,還要做作業。我當時就估計到了,隻是順了媽的意,才勉強答應下來。後來羅校長去我們家,我聞到了他身上幹淨的氣味,我就被那幹淨的氣味迷住了……不說這個吧,你別以為你走讀書這條路,我也要跟著你走。我們半島人,曆來都是在別人的想法裏過日子……我不想這樣!”

我不懂他的意思,也無法再開口勸他。

水漸漸暖起來了。後河水暖,不是“鴨先知”,而是我們先知的。下河洗衣,手伸下去,伸下去,隻要伸到臂彎處還能做到麵不改色,證明就能泅水了。我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辨別水溫能否對自己的體溫妥協。第一個人跳了下去,更多的人跳了下去。下遊的男生跳了下去,上遊的女生也跳了下去。水麵上,又響起石片刮擦身體的聲音,響起痛並快樂著的嘶嘶抽氣的聲音,響起女生相互打鬧嬉戲的聲音。羅傑也跟我們一塊兒下河,夏老師不在的時候,他蹲在水裏,僵硬著脖子看上遊偶爾露出水麵的白肉,夏老師在,他又爬上巨石,朝險象環生的水麵紮猛子。

他恨不得一直那麼紮下去,可惜夏老師不經常來。教師有澡堂,也有專門的洗衣槽,夏老師下河不為洗衣,也不為泅水,就是玩一玩,有玩的興致,她才來,沒有興致,就不來了。這學期開學過後,夏老師的玩興好像越來越淡了。開學第一天,我們看見她站在操場中央,很不好意思地被一群老師圍著(其中自然有楊主任),因為她燙了頭發。她不停地解釋,說就怪我那兩個表姐,我回重慶的當天,她們來看我,說你那頭發太土了,土得我們都不敢認你做表妹了!當場就把我押到理發店,把我摁在凳子上,讓理發師給我燙了。大家都在說恭維話,“燙了好哇,比以前更好看了。”隻有楊主任沒有,楊主任歪著嘴說:“難看死了,老了十歲!”夏老師紅著臉回嘴:“難看不難看,要你管!”……我們都覺得,燙了頭發的夏老師,頭重了,心事也重了,教我們音樂課,不像以前那樣快樂和投入了。後河水分明這樣暖和,這樣柔滑,她也不下河來了。

一次不見夏老師,二次又不見夏老師,羅傑就像一棵慢慢失去水分的樹。

他連蹲在水裏聽上遊的聲音,看上遊的白肉,也沒興趣了。他衣服也不脫,坐在幹坡上發呆。

有一天,他一直待到我把衣服洗完,才甕聲甕氣地說:“張明,我們過河去。”

我並不想過河。我對河的那邊沒有好印象。銅坎洞上方,電站蓄水時節,崖壁上厚厚的青苔讓日光泛藍,一旦開閘,就瀑布高懸,白生生的,卷著罡風砸入潭中,擊起的響聲和響聲帶給人的驚悚,同樣是白色的。洞左那千多步石梯,就在山壁上鑿出,山勢陡峻,石梯懸垂,幾人同行,前人的腳底便踏住後人的腦袋。上行還無所謂,要是下行,直視河底,眼睛發花,雙腿打戰,而且老是產生幻覺:自己一腳踏虛,垂直摔倒,摔成肉漿,葬身魚腹。去石梯頂端的公路上背煤的時候——我們之所以不去鎮上背煤,一是去鎮上相對較遠,二是運費更貴,因為煤從兵工廠轉運而來,電站剛好處在兵工廠和回龍鎮的中間地帶——我就經常產生這樣的幻覺。

不過羅傑倒並不是讓我陪他爬石梯。

電站正關閘,後巴河被鎖住,銅坎洞很安靜,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

這段灘麵不深,我們可以踏水過去。兩人坐在離洞五米遠的地方,將身邊的小石片摳起來,看裏麵是否藏著螃蟹。摳了一陣,羅傑對我說:“夏老師長得像我姐姐!”

說得那樣突然,那樣急促。

我愣住了。

他並不是愛上了夏老師,而是因為夏老師像他姐姐?

然而,如果他說自己愛上了夏老師,我並不吃驚,可他說夏老師像他姐姐,我就沒法不吃驚了。

我從沒見過他姐姐。就算見過,也不認識。但我對他的話根本不信。那麼多半島人經常從我們校園穿過,我從未在他們中間發現一個長得像夏老師那麼漂亮的女子。

羅傑看出了我的懷疑,喉頭滾動幾下,把目光投向遠處。

西斜的日光從石壁上劈下來,將他一分為二。

我很想挽回,很想對他撒謊,說:你姐姐我見過,真的,她長得太像夏老師了。

可是他突然大叫大嚷,虛汗淋漓。他的背痛發作了。

那時我不知道他是來銅坎洞打魚落下了背痛的毛病,要是知道,我就不會跟他單獨過來了。

我嚇得身上發潮,過去扶他。他一把將我推開,在地上打滾。地上到處是水窪,他給我的全部印象,就是一陣吧嘰吧嘰的響聲,還有在鼻尖和額頭上越裹越厚的白色沙粒。我覺得他就要死了。

然而他沒有死,他像唱喪歌那樣,尾音處猛然收住,之後站起身,跟我招呼也不打,就過河去。

他把河水踩得踢踢踏踏亂響。

河的那邊,人已走空,隻剩下階梯似的岸坡,和岸坡上五顏六色的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