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不一樣
我跟羅傑短暫的友誼再沒能恢複。從這件事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自然界的滄海桑田,需經過億萬年的變遷,而人心的滄海桑田不要這麼長久,它可以平坦,也可以陡峭,兩者的轉換可在眨眼間完成。我和羅傑之間,已劃出巨大的鴻溝了,而這條鴻溝的形成,僅僅因為我一個懷疑的眼神。這懷疑的眼神竟把他傷得那麼深,使他寧願丟掉朋友,唯一的朋友。老實說,直到今天,我也不相信他姐姐有夏老師那麼漂亮,這麼多年過去,我說不上走南闖北,但好歹也去過一些地方,見過中國的女子,也見過外國的女子,可就沒見過一個像夏老師那麼漂亮那麼動人的女子。
連續一個星期,羅傑都像老醉鬼似的,臉膛紫黑,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自然也不跟我說話。有三個晚上,他既沒來上晚自習課,也沒回寢室睡覺。我們都以為他不回寢室,肯定就是回了家,可這天做早操的時候,他母親到學校來了。他母親的手裏提著兩隻桶,一隻按慣例,放到了我們寢室門外(這是她的“攤點”,她必須占住),另一隻則放到了靠近操場一側,差不多已經脫離宿舍的區域,快到路上了。她的意思是,兒子鬥不過東娃,讓東娃家搶走一桶潲水得啦,但她不能就此損失掉不要錢的好飼料,一年到頭,豬都靠這好飼料催肥。她把桶放在那裏,沒馬上離去,像在等人。她等的是羅傑。她想讓羅傑給同學們說說,把吃不完或沒法下咽的飯菜,都倒進靠近操場的那隻桶裏去。
官老師守在我們班的隊列前麵,解散之後,他從羅傑的母親身旁經過,羅傑的母親給他打招呼,並說:“我找傑娃說個事。”官老師這才停下步,說:“你那寶貝兒子沒到學校來呀。”那個高壯的女人大為驚訝,她驚訝起來,臉拉得更長了,像身高也因為臉的拉長而增加了。官老師沒注意到這些,提到羅傑,他就來氣,他說回龍中學最差的學生,也不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羅傑是一天打魚四天曬網,就是打魚那天,也並沒出力,而是在混光陰。
聽到這些話,羅傑的母親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兩天過後,她又到學校來了一次。這次她到了初中辦公室。辦公室就在我們教室旁邊,我們一邊聽英語老師上課,一邊聽見官老師在那邊跟羅傑的母親談些什麼。下課後,我行使學習委員的職責,抱著一摞作業進去辦公室,見羅傑的母親已經離去,官老師和他的同事,正在就剛才的談話很熱烈地議論。他們議論的不是羅傑的母親,而是他的姐姐。
我聽出了一身冷汗。
羅傑的姐姐是瘋子!
老師們都知道半島上有個女瘋子,那女瘋子雖然不大來學校,可她常常經過圓門外的渠堰去後河。這個瘋子把自己弄得很整潔,隻要不開口說話,就不像瘋子,但說話總是難免的,她不跟人說,她自言自語,更多的是對著一棵樹、一根電杆、一隻螞蟻或者一片很深很深的天空。老師們知道這個瘋子,卻不知道她就是羅傑的姐姐,也不知道她一年前就“得寒病”(羅傑母親的話)死去了。
聽官老師的意思,羅傑的母親今天來,是告訴他,羅傑逃課和夜不歸宿,並沒到外麵幹壞事,而是到她姐姐的墳上去了。他整夜整夜地守在姐姐的墳頭上。
老師們都很感歎。官老師把他那亮晃晃的頭皮不停地抹,眼睛紅紅的,說沒想到成績糟得比爛泥坑還不如的羅傑,對瘋子姐姐竟有那麼重的情誼。
這以後,老師們對羅傑溫和多了,上課提問,都帶著鼓勵的眼神讓羅傑舉手。但羅傑的手是不可再生的樹,斷了就斷了,再不能舉起來了。
隻有音樂課上他還是那般活躍。夏老師無心無意地疏遠他一段時間,現在又一如往昔,他要求唱歌,夏老師就讓他唱。當然依舊是那種永遠也改不過來的喪歌調子,唱得滿禮堂淒風苦雨。
他是要唱給誰聽呢?他太愛他的姐姐了,無形中就把姐姐美化了,美化成夏老師那樣的女子了。
可這個姐姐就跟羅傑的親姐姐一樣,注定是要拋棄他的。
夏老師跟楊主任的關係,越來越不像謠傳。
進食堂打飯,他們總是一塊兒去的。
這倒並不奇怪,他們住的是隔壁,下了課,彼此吆喝一聲,同去食堂打飯進餐,自在情理之中;但他們去鎮上也是一塊兒。學校沒開百貨店,那時候整個半島都沒有一家百貨店,買日用品隻能去鎮上,所謂日用品,不過是些牙膏、香皂、洗衣粉之類,這些東西,買一回就要用上好一陣,犯不著每個星期天都去。可從這學期開始,楊主任和夏老師逢星期天必上街,風雨無阻(難怪夏老師不再下河了)。有個星期天下著搗竹竿似的大雨,我們都躲在寢室裏不敢出門,隻是上廁所不得不出門,那天我剛出來,就看見楊主任和夏老師朝圍牆的圓門方向走去。下這麼大的雨,他們竟隻打著一把傘。傘由楊主任舉著,夏老師偎在他身邊。夏老師的胳膊是否吊在了楊主任的胳膊上,我沒看清楚。
或許,他們希望下雨,下得越大越好。
對這些事,羅傑比誰都清楚。他全部的憂傷都體現在音樂課上的喪歌調裏。他唱得越來越入心,因此也越來越像喪歌。那不是一個少年唱的,而是一個深深懂得了人生無常的人唱的。他那調子一從胸腔裏“刺”出來,禮堂的榫頭也吱嘎作響。
有一回,他把夏老師唱哭了。
夏老師哭得很厲害,頭伏在風琴上,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那燙過的頭發,蓬蓬鬆鬆地堆積著,起伏著。
哭了好幾分鍾,她鎮定下來,叫羅傑坐下去,繼續教我們唱歌。她說同學們,我彈,你們唱。
但我們並沒能唱起來,因為夏老師還沒把過門兒彈完,又哭了。
當時我們都以為羅傑的歌聲是讓夏老師哭泣的全部原因,不懂得夏老師的淚水被羅傑的歌聲逗引出來,然後又回流到她的心裏去。她是在哭她自己。
那時候她是一艘船,正駛入波翻浪湧的險灘,她想回去,可是已經回不去了。
她跟楊主任的事情,已經不是在高年級同學間傳說,我們低年級也在說。男生說,女生也說。我們相信,教職工同樣在說。夏老師聽不見別人說,可她一定能感覺到背後的目光。目光也是有重量的。當目光裏含著讚許,雖有重量,卻是向上升騰,會變成翅膀,帶著你飛;當目光裏含著指責和鄙夷,它就鉛一樣沉,而且每一縷目光都是一劑硫酸,腐蝕你。夏老師感覺到的是後者。
可她有什麼辦法呢,她的韁繩斷了。
楊主任終於在夜深人靜時去了她的寢室。
他們住的那個地方很特別,在禮堂舞台的側廂。舞台兩側都是閣樓,共分出四個雞籠似的房間,左邊兩間,右邊兩間,分別住四個單身漢教師。閣樓至少高出台麵五米,因此每間屋子的下麵,都豎著一根細長的獨木樓梯。楊主任和夏老師住左邊的兩間,隔著薄薄的一層板壁,但無門可通,楊主任要去夏老師的房間,隻能先下自己門前的樓梯,再上夏老師門前的樓梯。這實在太容易暴露了,同住禮堂的教師透過自家門縫就可以看見,學生同樣可以看見。住在平房的男生起夜,有時去平房那邊的東廁,有時穿過禮堂去西廁。
楊主任夜深人靜時去夏老師的房間,到底被人發現了。
不管是誰發現的,反正這事傳了出去。
剛在校園裏傳開,就被一陣風吹到了清溪河下遊,吹進了楊主任老婆的耳朵裏。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睡不著午覺,起來閑逛,見一個老實巴交的小個子婦人領著個七八歲的男孩,躲在操場邊的樹蔭下,那婦人本是蹲著的,見我過去,謙卑地站起身,謙卑地向我問話:“同學,你知道他爸爸住哪裏嗎?”我問他爸爸是誰,她說楊發兵。我說:“你找楊主任啊?”她微笑著點頭。我領著她去了禮堂。我本可以讓她直接爬上樓梯去,可說不清出於什麼心思,我讓她娘兒倆在舞台上等著,我先上去,敲開了楊主任的門。楊主任穿著花內褲,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見是個不認識的學生,眼睛睜圓了,很嚴肅也很不高興的樣子。我怕他批評我,忙說:“楊主任,有人找你。”他勾著頭往下瞄了一眼,“哦”了一聲,把頭縮回去了。然後我下來,婦人推著孩子上去。
婦人上到頂端,回過頭,向已經走下舞台的我道謝。
可是,我還沒走出禮堂,號叫聲就起來了。
緊接著是哭聲。哭聲炸耳。
婦人哭,孩子也哭。
〖=BT2(〗2.長 夜〖=〗
夏老師從回龍中學消失了。
該我們上音樂課的時候,官老師提前走進教室,說下一堂改作自習課。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夏老師走了。
自習課期間,官老師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他出去的時候,後腳還沒離開教室,教室裏立時像倒出了幾桶蜜蜂。為什麼改上自習?自我們入學以來,夏老師可從沒缺過課。同學們自然而然地說到楊主任女人的那場大鬧。楊主任的女人看上去那麼弱小、謙卑,可她不會弱小和謙卑到心甘情願地讓出自己的丈夫。她跟丈夫已共同生活了十年,丈夫是教書先生,而且在學校任了一官半職,這是她作為女人的驕傲,她把這驕傲存在心裏,捧在手上,她就用那雙手,驕傲地經營莊稼,侍奉公婆,養育兒子,現在丈夫跟另一個女人好上了,她的天便塌下來了。那個女人是她的烏雲,她領著兒子到學校來——以前她從未來過,因為田地需要她,公公婆婆還有楊發兵年邁多病的奶奶也需要她——就是要把烏雲撥開。她在丈夫寢室鬧那一場,顯然沒達到預期的效果,於是她找到了校長羅傳明。丈夫不願意給她指明校長是誰、住在哪裏,她就出來四處打聽,終於在食堂和禮堂之間的林蔭道上把羅傳明攔住了。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柔弱。反正,她那膝蓋是不值錢的,在家鄉要把重物背上肩,經常跪在泥地上,現在要奪回自己的丈夫,還有什麼可吝惜的呢?於是話沒出口,她就跪在了羅傳明麵前。當時羅傳明還不知道她是誰呢。
這情景,很多人都看見了。
同學們你一句,我一句,開始還知道控製音量,可你控製音量,別人不控製,你的話別人就聽不見了,你就不那麼重要了。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重要,因此越說聲音越大,教室變成了一鍋粥。這麼大的響聲,官老師應該是聽見的。他的耳朵特別靈,許多時候,他批評了學生,某些學生不服氣,嘟囔一句,坐在旁邊的人也沒聽見,站在講台上的官老師卻聽見了,不僅聽見那人在嘟囔,還聽見了嘟囔的是什麼話——可是今天,官老師並沒進來製止。
當他第四次走進教室的時候,孫亞光禁不住問了:“官老師,夏老師去哪裏了?”
我們都想知道,隻是不敢問,孫亞光是剛提起來的副班長(班長是個成績優秀卻從不關心班務的女同學),他有問的權利。
要是以往,官老師會嚴厲地說:“不該你們關心的,就別關心。你們現在應該關心的是學習,隻有學習!學習搞不好,你們啥也不是!”但官老師此時的態度很柔和,輕聲說:“夏老師回重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