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回重慶是什麼意思?

官老師看出我們的疑慮,進一步解釋說:“她回重慶辦調動去了。”

之後,官老師又走出了教室。

這一回,教室裏安靜得像是沒有人。

為遮太陽,窗簾拉著,隻在接頭處留著一絲縫隙。一隻毛色還沒完全脫黃的幼鳥,誤以為裏麵能找到什麼吃的,或者能找到已經決然不再要它的媽媽,便從那接縫處鑽進來。猛然看見這麼多人,嚇得叫一聲都不敢,隻撲扇著未及豐滿的翅膀亂飛亂撞,可就是找不到勾引它進來的那條縫隙在哪裏。它的心瞎了,眼睛也就跟著瞎了。窗邊的同學去抓它,它往高處飛,小小的身體在天花板上碰,還很稚嫩的爪子無法在滑溜溜的日光燈上站穩。眼看它就要被抓住的時候,隻聽窗簾嘩的一聲,半壁牆洞開,陽光水一樣漫進來,那隻絕望的鳥,終於順順當當地遊進了陽光裏。

掀開窗簾的人,是羅傑。

鳥飛走之後,他也出去了。

從那天開始,羅傑逃課的時間比往常超出一倍還多。即使到學校來,他也不是為了聽老師傳授知識,而是探聽夏老師的消息。關於夏老師,沒有什麼新鮮的消息,但圍繞她的話題總是源源不斷。話題也不新鮮,隻是經常要掛在人們的嘴邊,就像每天要吃的飯,要喝的水。我們並不懂得辦調動需要怎樣的程序,隻覺得,夏老師既然已經“調動”到了重慶,就永遠也不會回到半島上來了。

羅傑聽到的就是這樣的消息。

這消息傳進我們的耳朵裏,有幾個女同學哭了,咧開嘴,哭得嚶嚶嚶的,一點都不顧及那樣子很難看。別的女同學本來不想哭,見她們哭,於是也跟著哭起來。男同學受了感染,但不好意思像女同學那樣哭出聲,隻是眼圈紅豔豔的。

唯獨羅傑不這樣。他沒紅眼圈,更沒哭出聲。

可我們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從地底下躥上來,如密集的根須,往我們身體裏某一個地方紮。

隻有羅傑的喪歌調,才有這麼銳利的力量。

然而他並沒有張嘴。那是一種沉默的力量。

白天,什麼事情也沒有。晚上事情就來了。

事情出在楊主任身上。

楊主任的老婆和孩子自然早已經離去。孩子要讀書,老婆要下地,這都是耽擱不起的事,為奪回丈夫跑這麼遠來耽擱兩天,使那小個子女人在回家途中跑得飛快,仿佛她的丈夫不是在這裏,而是在別處。孩子跟不上她的腳步,被她拎著後頸,兩隻小腳板隻管翻。她和孩子離去的當天,另一個女人,夏老師,也離去了。楊主任非常飽滿的生活,突然變得幹枯起來,他像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層,晚上難以入眠是自然的。這天夜裏,淩晨兩點過,楊主任躺在床上(那張床比我們睡的“一尺二”寬不了多少),還是睡不著。窗戶大開,明亮的月光,送進婆娑的樹影,楊主任看到這景象,陷入痛苦和想念。他枕頭放在傍門的一麵,眼睛盯著窗外,一寸一寸地把夜晚的光陰送走。

光陰去得那麼遲緩,可從窗外給他送來的東西,卻來得那麼迅猛!

那時候正吹來一股西風,月光和樹影都往楊主任的屋子裏傾,當那東西砰的一聲落在他床單上時,他還以為是樹的影子。可是不對啊,樹影怎麼會有這麼明顯的質感,又怎麼會弄出響聲?他夠著手去抓。一把就抓住了。是略有一點兒硬度的、渾身黏糊糊的東西。

他腰杆一挺,坐起來,拉亮燈。

一隻死老鼠——死去多日、已明顯腐爛的老鼠!

要不是楊主任又接連不斷地遭殃,他是不會把這事說出來的。那夜之後,他不敢開窗睡覺了。他把玻璃窗扣得死死的。安裝的時候,窗框用的是鬆木,鬆木幹透水性之後,有點兒走樣,微微彎曲,使玻璃與窗框的銜接處現出裂縫,連這裂縫楊主任也用硬紙片塞住了。天氣雖沒大熱,可把雞籠似的房間關得密不透風,又在閣樓上,楊主任就如同被捆綁在蒸籠裏。他任汗水在身上橫衝直撞,就是不敢開窗。但這有什麼意義呢?“嘡”!玻璃窗碎了!

碎麵不大,隻像一張翕開來的櫻桃小嘴。

這已足夠。

楊主任嚇得三魂丟了兩魂。

那天夜裏很不巧,剛剛看過一部恐怖電影,叫《畫皮》,睡不著的楊主任,還沉浸在女鬼的陰氣裏,哪經得住在窗口上裂開一張小嘴。他驚魂稍定,站到窗口去看。就跟飛進死老鼠那天晚上一樣,他看到的是蒼白的人行道,沉重呼吸的半島,以及孤獨地青藍著的高天。

即便這樣,楊主任也不好把這事拿出來宣揚,隻是悄悄地想辦法。那時候學校沒有保安,連個守門的也沒有,他隻得向同住在禮堂閣樓的另兩位老師求助,讓他們晚上來陪陪自己。當然不是陪睡,那麼窄的床,沒法搭鋪,那麼窄的房間,設地鋪都很困難。他隻是讓他們陪自己多聊一會兒。他買了酒,晚飯時又多買了幾份鹵肉,留待同飲熬夜。那兩個都是高中教師,一個教語文,一個教地理。教語文的那位,是在縣裏很有名聲的作家,他的全部名聲都是夜晚給予的,白天那麼重的課,晚自習還要坐班,隻在晚自習過後,他才能伏案寫作,上課是他的生活來源,寫作才是他的命根子,因此不管楊主任怎樣拿酒肉引誘,他也無動於衷。那時候楊主任並沒有把請他們喝酒吃肉的原因說明,弄到這分上,不得不說明了。可說明了也白搭,那作家明白,人的欲望越多,越容易被控製,要想解脫控製,就必須付出代價。他沒有理由去為別人的欲望付出代價。隻有地理老師去陪楊主任。按楊主任的意思,陪他的時間越長越好,最好是陪到後半夜,可地理老師最多陪到十一點,就說:“不行了,我要睡了,我這身體不敢跟楊主任比,熬不起夜。”他邊說話邊起身,邊開門下樓梯。

好像是到了這個時候,楊主任才明白,自己在教師心目中,其實是沒有什麼威望的。

既沒有威望,跟任何一個教師也談不上友誼。

他的玻璃窗不停地碎,每次都隻碎那麼一小塊兒。

楊主任無計可施了,隻有把這事公開出來。先在教職工裏麵查,查不出所以然,再讓各班班主任清查,看究竟是哪個小王八蛋搗鬼。他有把握這不是半島人幹的。在整個學校裏頭,可以說他跟半島人的關係最融洽,比本身就是半島人的羅傳明跟半島人融洽得多。那次看《奴裏》過後,羅傳明不想再在學校放電影了,是楊主任勸校長放棄了這一想法,他說多少年來,半島人除了跳擺手舞自娛自樂,就是來學校看電影娛樂一下,你何必在自己任上斷了他們的這個念想呢?你斷了他們的念想,他們會記恨你的,那又何苦呢?你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工作在這裏,以後還要在這裏養老,卻被這裏的人記恨,總不是件好事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將來還會發生什麼事,誰又能打保票呢?至於電影的內容,完全可以在放映之前派一個教師先去鎮上審審片嘛。羅傳明接受了他的建議,又繼續邀請鎮上的放映員過來了。看電影之前,楊主任主動去給半島人打招呼,主動去給他們安排較好的位置。不過,楊主任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是,經他這麼一做,半島人對來學校看電影反而沒什麼興趣了……

我們的班主任官老師把調查的事在班上說了,說得有些輕描淡寫。

可就在那當天,官老師聽到消息:那事很可能是羅傑幹的。

我懷疑是孫亞光去告的密。

奇怪的是,官老師並沒找羅傑單獨談話,隻在班上泛泛地說:“如果是我們班的同學幹了那件蠢事,趕快收手啊,那種事幹不得啊。”

看來,他對所謂的“清查”並不上心。

然而,沒過兩天,楊主任親自找羅傑來了。

楊主任找羅傑談了些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並沒從羅傑身上聞到死老鼠的氣息,也沒能從羅傑身上看到一張挨一張的小嘴。羅傑還繼續上學,繼續逃課,繼續無聲地唱著喪歌調。楊主任呢,也繼續碎玻璃,繼續受驚嚇,繼續通夜難眠。

這倒黴的事情,直到季節變黃,才終於結束。

這個秋天的中午,夏老師回來了!

〖=BT2(〗3.順理成章〖=〗

夏老師的頭發不再卷,也不是自然直,而是有明顯的被繃過的痕跡。這樣的夏老師顯得更好看。好看在清純。她那張臉,小小的,直發從臉的兩側披垂下去,將臉生動地捧出來。不過,鬧出過那種事端的未婚女子,還怎麼好用清純去說她呢?她自己,又怎麼好把清純的氣象寫在杏仁似的眼睛和濕潤潤的嘴角呢?她隻希望呈現以前的自己,說不定也希望別人像以前那樣看待她,卻自覺不自覺地,把本屬於她的活潑收撿起來了。

官老師說她回重慶是辦調動,其實是跑調動。沒能跑成功。大城市是一隻口袋,隻要鑽進口袋裏去,不管裏麵擁擠成什麼樣子,總能找到一塊地方呼吸,可如果你是在口袋外麵,就算它是一隻空皮囊,你也休想進去占它一隻角。重慶,在抗戰時期,不過是以兩江半島為圓心的不到十平方公裏的山水之城,而今已擴展得那麼遼遠,夏老師的老家磁器口,居於“沙磁文化區”的中心,卻沒有一個地方能容得下她。她是從那裏出來的,卻回不去了。她至今記得小時候念過的那首有些拗口的詩:“龍隱之山高以矗,雲樹為衣石為骨。一峰峭削鑿江波,兩腋瀠洄帶溪穀。”龍隱山就是她住的地方,位於歌樂山以東五裏許,山側是清水河,下三十米處,便是嘉陵江。她熟悉龍隱山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家店鋪,每一種小吃,也熟悉清水河的淺唱,嘉陵江的濤聲,可這一切,都不再認識她了。她本以為自己是一隻風箏,故土上有根線牽著她的,可事實上,那根線早就斷了。

她隻能繼續飄下去。

回到後河與中河夾峙的半島,夏老師繼續上課。羅傳明的確算得上難得的開明校長,他既沒給楊主任小鞋穿,也沒給夏老師小鞋穿,在那件事情上,唯一看得出他還記掛於心並有所動作的,是給夏老師調換了宿舍。夏老師跟一個男教師調換了,那男教師從雀兒山下來,住進了禮堂,夏老師自然就去了雀兒山。

住進了雀兒山的夏老師,不再教音樂(音樂課由剛分配來的一個大專畢業生擔任),改教物理。羅傳明這樣做,是想對夏老師表明一種態度,讓她安心工作。音樂課毫無地位,物理課卻相當重要,因此可以說,羅傳明不僅沒給夏老師小鞋穿,還把她提拔了。

夏老師教初中二年級一至三班的物理,也就是說,她還是我們的夏老師。

對物理,她實在說不上精通,講課時常常卡殼。要是別的教師,一定臉紅筋脹,覺得是很丟人的事,夏老師卻不,她大大方方地說:“哎喲,這一點我可沒搞懂,同學們也幫我想想啊。”偏偏我們班有幾個在物理思維上極其敏捷的人,其中就包括女班長,還有孫亞光,他們東一句西一句,把夏老師說通了,她又能順暢地講下去。她把自己也當成了學生,學得那麼專心,講了大約一個季度,不管多麼複雜的問題,她也能得心應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