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那時候我們才發現,羅傳明之所以給夏老師換課,而且換這麼重要的課,不僅僅是提拔她,還為了讓她換心,隻要她把心換了,就能忘掉以前的不快了。羅傳明真是一個好人。

女班長和孫亞光那麼聰明,但把物理學得最好的,卻是羅傑。

第二個月的月考,羅傑的其他科目繼續“吆鴨子”(最後麵),物理卻得了第一。

那家夥,做物理作業時那麼入神,兩片嘴唇耷拉著,眼睛眯成一條縫,額頭上橫開一道一道的皺紋,鼻尖上凝著渾濁的汗珠,即便蒼蠅飛進了他的耳孔,他也不會經意。

我們都說,如果夏老師把所有的科目教完,羅傑將是無敵的。

音樂課上,羅傑依然會唱喪歌調,隻是新來的老師不欣賞,覺得太怪異,給他表演的機會少得可憐。羅傑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他背疼的時候也比以前少了,即使痛起來,也不大喊大叫,汗水流得淹了臉,他伸手抹掉就是。他被選為了物理科代表,見到夏老師的時候更多了,這使他變了一個人。變得安詳。要是不知道他的底細,完全想不到他是一個半島上的“半人”了。

夏老師沒有辜負校長的苦心,終於又快樂起來。把一個無可救藥的學生變得那麼好,這是她快樂的源泉。剛給我們上物理課的時候,她跟我們之間雖說不上隔膜,卻不像上音樂課時那麼親近,現在她又跟我們親近起來。直到這時候,夏老師才真正回到了我們身邊。

然而我們都太小,我們看不透夏老師的心。

或許,我們都太顧自己青春的哀愁了,沒有更多的精力走進夏老師的心……

冬季的某一天,上午第一節還沒下課,我們聽到了豬的慘叫聲。

叫聲從食堂傳來。別看距離那麼遠,但那將死的畜生,不吝惜自己的全部力氣,要把呼號留存在自己活過的世間。我們都覺得奇怪,學校以前殺豬,都是午後,因為學校從沒在中午賣過肉,今天是怎麼了?那些有錢買得上肉的同學,個個來了精神,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向的變得開朗了,沉默的變得多話了,對學習毫無興趣的,也像所有好學生那樣勁頭十足了。可是,中午並沒有賣肉給學生。不僅如此,學生的飯菜還比哪一天都做得簡便,將頭天的冷飯冷菜賣完之後,接著賣掛麵,也就是揉成碎末煮成糊糊的那種東西。而教師食堂,則重著高大的竹蒸籠,生著旺盛的煤炭火,正熱氣騰騰地又蒸又煮,卻沒有一個教師去吃飯。與此同時,我們看見楊主任指揮著十來個半島人,將從半島人那裏借來的八仙桌和長條凳,往食堂的空壩裏搬。

大家這才明白,學校殺豬,不是賣肉給學生。

可能是教師們要聚餐,或者招待外麵來的什麼客人。

席桌是在下午的上課鈴響過之後才擺開的。女班長從班主任那裏領了指示,說第一節沒老師上課,讓我們做作業。話音剛落,食堂那邊響起鞭炮聲。鞭炮聲很短促,隻是表達了要表達的某種意思,剛起頭就結束了。我們問女班長,那邊在幹啥?女班長說我怎麼知道,又沒叫我去吃飯!

不過當天我們就知道了。

那是在舉辦一場婚禮。

夏老師和管師傅的婚禮!

管理倉庫的那個管師傅還記得嗎?他就是夏老師的丈夫。

我們吃那一驚,不亞於說羅家壩半島不屬於川東北,而是屬於川西,甚至屬於廣東、內蒙。彼此根本搭不上界,是怎麼扯到一起去的?此前,沒有任何人看出夏老師和管師傅在談戀愛,隻是,管師傅比以前更精神些了,頭發弄得更溜光水滑了,但不論什麼時候,也沒見他跟夏老師在一起過。自從鬧出那檔子事,夏老師除了上班,拋頭露麵的時候非常少,連晚飯後也沒見她出來散過步,國慶節那天,學校搞師生聯誼晚會,她既沒彈琴,也沒唱歌,教師們組織的合唱隊,裏麵同樣沒有她的身影。管師傅倒是經常露麵的,好像在校園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碰見他,感覺這學校不止一個管師傅,而是有五六個長著同樣麵孔也同樣“妹”氣的管師傅。本來從未見他打過籃球,現在也對籃球發生興趣了,傍晚時分,他跟楊主任他們一起,在場上又蹦又跳,還胯下運球,雖然每一次都把球打在腿上,碰出老遠。如果是打兩人一組的半場球,他總是跟楊主任分到一邊的。

他替換了以前夏老師的位置——這就是全部征兆。

學校是教書育人的機關,但並不意味著沒有等級,無形的等級關係,跟別處一樣,是相當嚴密的。校長(羅傳明還兼書記)位置最高,是領袖,下麵的副職及各部室主任,構成管理集團。領袖和管理集團,是學校的領導者,這沒什麼可說,學生是被教育被管製的對象,也沒什麼可說。等級最明顯的體現,是在教師和職工之間,教師高,職工低,教師和職工自己這樣看,學生也這樣看。見到教師,學生是要打招呼的,見到職工卻不一定。去保管室交米,管師傅過秤時秤杆翹得過高,學生還會跟他理論,甚至跟他吵架。打飯的時候,師傅們的手抖得太過分,抖成了雞爪風,學生同樣要理論,要吵架。

可是現在不同了啊,管師傅是夏老師的丈夫了,我們是如此的愛夏老師,愛屋及烏,管師傅在我們心裏也就高了檔次,見到他,我們也要招呼了。

“管師傅好。”我們說。

他微笑著盯住我們,很懇切地提醒:“你們應該叫我管老師才對。”

他的意思我們懂了:他妻子是老師,他自然也應該享受老師的資格,從內容到形式。

那時候我們想笑一笑,也想換一種稱呼。可就是笑不出來,想換的那種稱呼,也彎曲著身子僵在肚子裏。那稱呼是從海裏撈出的蝦,還沒來得及呼吸一口水外的空氣,就被推進冰庫,凍死了。

可管師傅還等著呢。他微笑著的眼睛那麼亮,那麼充滿期待。

於是我們說:“管……師傅……”

他的眼睛不再亮了,隻是笑還沒有完全退去,我們感覺到他在用勁,在拚盡全力把那點笑留在臉上,關切地對我們說:“好好讀書啊,別可惜爹媽給你們送來的錢糧啊。”

然後他走了。他那樣子很可憐。真的,很可憐。

但我們並不同情他。我們可能卑小、怯懦,但你看看吧,我們都有一顆很硬的心。

管師傅實在配不上夏老師。差得太遠了。我們覺得夏老師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夏老師自己怎樣想,我們不知道。因為她給我們上課,還是很快樂的樣子。她甚至表現得比以前更加快樂。抽學生起來答問,要是被抽的人答不上來,她就說:“羅傑,你幫忙解答一下。”

羅傑說:“我也不會。”

他說得很低聲,很沉悶,而且根本不站起來。

夏老師對前一個學生說:“你坐下,我們都想想,互相討論討論。”

然後她走到羅傑身邊,跟羅傑“討論”。她一步一步地往下問,羅傑開始不願意回答,但他拗不過夏老師的溫情和耐心,隻好回答了。

有一天,夏老師輕聲對羅傑說:“你最近是怎麼了?真遇到了什麼事情,也要像個男子漢!”

聽上去,好像羅傑沒有遇到什麼事情一樣。

羅傑流了眼淚。不是當著夏老師流,而是下來偷偷流。那天晚上他在寢室睡覺,被子把整個頭捂住,隔一段時間,他咳嗽一聲,隔一段時間,又咳嗽一聲。他是在掩飾自己的哭泣,我聽見的。

流了那一夜淚,他表麵上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不管怎麼說,夏老師還在教我們,見到她的機會還相當多。而且比以前更多——這是因為,下了晚自習課,夏老師都長時間坐在辦公室裏,等著同學們去請教問題。而她的丈夫,管師傅,下課鈴聲一響,就到辦公室來接她。管師傅說:“走。”她說:“別急,學生有問題要問。”其實沒有誰去問(羅傑見了她丈夫,總是扭頭就走),她在藤椅上幹坐一會兒,隻好跟丈夫下樓。還是女生心細,過一陣,下課後她們就三三兩兩地進辦公室去了。夏老師特別高興,給學生講得特別細心,看她那樣子,恨不得一夜就這麼講下去。

後來,女生去了,男生去了,包括羅傑也去了。辦公室圍得滿滿的。沒問題可請教,就聊些學習上的事,聊些同學間不傷和氣的趣聞。管師傅孤單地坐在一旁,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也插不上嘴,就翻掛在牆上的報紙。他的頭埋在報紙裏,很長時間過去,也沒見他動一下。

有天夜裏,管師傅拿著報紙睡著了。當他猛然間醒來,見這麼亮的燈光,還有這麼多人,像被嚇住了一樣。但他很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從牆角的藤椅上立起身,對夏老師說:“還不回去?”

說得輕言細語。

偏偏那天又不是閑聊,是真有問題要講,夏老師正翻到書上的一道例題,教我們怎樣從例題中舉一反三。聽了丈夫的話,夏老師的眼神暗了一下,沒回答,繼續講題。

管師傅又笑著說:“該回去了吧?”

看著他那笑,我們的硬心腸都有些不自在了,在考慮是不是應該撤了。

可夏老師照舊在講,而且每講一句話,都要加上“你們看”,分明是要把我們抓住的,我們怎麼能撤呢?我們當真撤了,她會怎麼想呢?

管師傅這時候拿起桌上的黃色米尺,像開玩笑那樣去捅夏老師的書,接連捅了好幾下。夏老師的書拿不住,掉到地上去了。

差不多跟書同時掉地的,是管師傅自己。

書掉下去的聲音完全被管師傅的聲音淹沒了,哐的一聲,地板都震動了一下。

羅傑一拳打在了他的腮幫上。

毫無征兆的。

兩天之後,羅傑被開除了。這個被羅傳明身上幹淨的氣味迷住了的人,被羅傳明開除了。

上次對楊主任使壞,沒找到證據,這次鐵證如山。

每開除一個學生,都要在禮堂集合開大會,全校學生參加。按道理,校長是要講話的,但羅傳明那天沒有講話,他讓分管教學的副校長講了話,然後由教務主任楊發兵宣讀了開除羅傑的決定。羅傳明坐在主席台正中,脖子向前勾著,臉因此比別人更靠近台下的學生。學生們便利用這近了大約十公分的距離,去觀察和研究他的表情。他臉上沒有表情,連眼睛也很少眨。正是因為眼睛眨得少,引起了學生們的注意。他眨眼睛不像我們隻不過是一種自然的生理反應,眨與不眨,自己也不知道,他每一次眨眼,都把整個簾子拉下來,讓自己瞎那麼一兩秒鍾,又才睜開。

每一次新的光明湧進他的眼睛裏,都沒讓他的眼睛裏添進什麼內容。

那光明被他眼睛背後的東西舐掉了,舐得很貪婪,舐得幹幹淨淨。

他眼睛背後的東西是什麼?——要是我猜得透,我就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