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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找意思

如果日子是可以數出來的,那麼,許多個日子過去了。

我讀到大三,也就是聽鄧教授講解“巴人消失學”的時候,羅家壩半島跟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滿臉憂鬱又躁動不安。不過這一次的躁動,跟以往任何時候都有所不同。千百年來,半島人覺得別人把自己當成目標,後河日夜不息地奔流,每一朵浪花,都帶來敵人的消息,也都引起他們的警覺,可是現在,他們發現逝去的河川並沒有回頭,路經半島的時候,浪花也沒作片刻的停留。後河不隻是他們的後河,半島也沒有成為別人的目標。別人的目標在遠處,在山川河穀之外。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半島人想象不出,也不願意去想象。在他們沉睡的記憶裏,外麵的世界密布著大網似的黃昏,和潛伏在黃昏裏的刀光劍影,他們在一天中最後的明亮時光裏,尋找逃生的路。但很顯然,而今凡從三河流域走出去的人,見識的並非這樣的世界,即便是,也很少有人從那個世界裏逃遁,恰恰相反,接連不斷的三河子弟,離開家鄉,奔赴遠方。看上去,這不是被動的“出門”,而是主動的占領。每年春節前夕,從遠方寄到鎮郵電所的彙款單,跟那時節飄舞的雪花一樣稠密。

半島被冷落了。半島上的土地再肥沃,水源再豐沛,不過是多打半倉穀子,多收幾鬥小麥。把這多出的部分賣成錢,連幾對雙月豬也買不回來,更別說修房子,娶媳婦。

事實上,多年以來,誰也沒敢覬覦半島,晚清政府把這裏作為縣衙,也隻是臨時性的暫住。至於那所學校,回龍中學,或許可以稱得上“覬覦”,但也僅此一例。所謂被冷落,很可能隻是半島人的不良反應,就像吃了某種藥物造成的心慌氣躁一樣。

奇怪得很,被冷落竟然比被覬覦還讓他們不自在。

他們在田土上勞作,顯得有些疲疲遝遝的了。這是因為,他們覺得什麼都少了意思。把腰打直,放眼田野,原來半島是這麼小啊!楊侯山、燈籠坪、北鬥寨、回龍鎮,把半島困住,朝任何一麵望去,眼光剛邁出門檻,就被攔了回來。田地似乎也沒那麼肥沃,莊稼病奄奄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幹溝井”,凝然不動,麵上浮著銀質似的流渣,像蓋著一層薄膜。

這就是他們生生相守的半島嗎?

一旦覺得沒意思,身上的勁頭就卸了,手軟,腿軟,腰往下塌,老想睡覺。可一天到黑地往床上躺,且別說像不像半島人,連莊稼人也不是!不往床上躺,就隻剩下去衙門中院打牌。時過境遷,中院的熱鬧已經恢複,隻是這熱鬧不再分成兩撥——男人的牌局,女人的嘴皮子——現在隻有牌局,男女同上陣。可打牌要本錢,先前,打牌隻燒“胡子”取樂,現在是賭,輸了,一局不拉地數現米米,親娘老子也不認的。半島上已賭垮了兩家。垮的意思,不隻是輸光了錢,還把家弄散了,分的分,離的離。離婚在半島上曾經是新鮮事,在整個三河流域也是新鮮事,而今雖然不新鮮,但到底還是讓人懼怕的。世間的人,大多以為隻有女人才怕離婚,那是因為他們不懂男人。男人也需要家,一個散了的家,還叫不叫家呢?半島上那個因濫賭離了婚的家夥,過得白天不像白天,晚上不像晚上,在別人眼裏,他身上少去了老婆那一半的重量,輕飄飄的,如同一根饑荒年間的雞毛。

“喝酒喝厚了,賭錢賭薄了”這格言他們是知道的,何況有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那裏。

不想糟蹋日子的人,不敢隨便去賭。

再說也不想去中院看羅建放的臉色。

羅建放的臉色就是沒有臉色。

他那個活了百多歲的奶奶,以為時光已拿她沒有辦法,自己永遠不會死,然而時光是慈悲的,時光見她的身體一日不濟一日,而且越來越膽小怕事——以前她心裏依賴著孫媳婦桂秀英,現在桂秀英她也怕了,桂秀英跟人說笑,隻要她見了孫媳婦笑的動作,就覺得肯定是在笑她。時光看到了這些,心中不忍,就在某一個下午從她床前路過的時候,順便把睡夢中的她帶走了。奶奶一死,羅建放就交代完了所有的老人。這真不是一件好事情,把老人安埋了,看上去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其實另一個更沉重的“事”已落到心坎上。老人活著的時候,是一片樹蔭,遮住你,老人沒了,樹蔭散了,你暴露出來了,因而你成了別人的樹蔭。接下來,是等著別人安埋你了。

誰都會這樣想的,羅建放也會這樣想。

不過在半島人看來,羅建放的“沒有臉色”,可不是因為這個。

隻要沒得健忘症,誰又會忘記那年去收複學校食堂的前前後後呢?

羅建放不打牌,但別人打牌的時候,他愛披著一件外衣,去各個牌桌前走動。隻是走動,絕不停下來認真地看上一眼。他在牌桌前默默無言地轉上十圈八圈,便回家去,磨他的彎刀,編他的花籃。他把花籃編了一大摞。他進竹林砍下皮麵金黃的粗大老竹,嘩啦嘩啦地在地麵上拖,並且故意從人們打牌的地方經過。之後,聽到他破竹的聲響,那聲響鋼聲鋼氣,能鑽幾層院落,好像羅建放把自己體內的聲響也加了進去。牌桌上依然在說,在笑,在用最惡毒的字眼罵自己的手氣,但羅建放的聲音卻更持久,更固執,像竹黃一樣更具有韌性,老半天過去,還往你耳朵裏灌,並自然而然地想起他那張沒有臉色的臉。隻有那些牌癮登堂的人,或者幹脆以賭博為生的人,才能忍受,稍稍有點節製的,往中院的路上走了一半的路程,猶豫了,猶豫一陣,說聲:“嗨!”便倒轉回來。

可是倒回來又幹什麼呢?總不能像建放那樣成天編花籃,那東西今年編上幾個,後年才會用爛。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一天應該在床上躺多長時間,老天爺是有安排的,超過了,床就不是供你休息,而是變成最不知足的女人,掏你的身子,吸你精氣,把你吸得空空的,眼睛打花,走路打飄,甚至分不出個高低上下。那就下地去吧?地裏不僅沒有意思,半島人還發現,地裏的活是越來越不經做了,先前,天麻麻亮就進田間,中午飯還要孩子或老人送去,天黑得看不見路才回來,活依然做不完,現在,認真地去做一個上午,活就沒了!你再想東摸西摸,就沒有什麼東西讓你摸了。並非不允許你摸,是實在不需要你摸。你也沒有了摸的心情。

半島人也在思謀這其中的道理,擺在桌麵上的道理很簡單:以前隻用農家肥,家裏的人畜屙不了那麼快,也屙不了那麼多,隻好去撿野屎,撿上大半天,也撿不滿一箢篼。把農家肥一擔一擔地送進地裏,育稻穀、小麥、玉米、土豆、紅薯,每育一季莊稼,侍候一季蔬菜瓜果,肩膀都會厚上一塊。眼下大多用化肥,農家肥隻作為點綴,壩上的有些懶漢,糞坑溢出來,把周圍的路弄得不敢下腳,還不知道挑幾擔送進地裏去。用化肥多方便啊,去自家田地附近的後河、渠堰或幹溝井裏舀上水,將肥料按比例兌了,一桶就要淋好大一片。要是稻田,直接把化肥往裏麵撒就是。以前除雜草,全靠人力,稻秧長到尺多高,一家大小就要下田去“溜”,看上去像擺著空手在田裏玩耍,其實力道全用在腳趾上,大腳趾將苲草、水葫蘆草的草根挑起來,再連根帶葉地踩進土裏,還不能傷及身旁的莊稼,遇到根係發達的稗草之類,還得彎腰去扯。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一季稻子不“溜”它個三回五回,秋來就別指望收穀。至於旱地裏的野草,得用鋤頭鏟,有時作物太密,鋤頭進不去,就靠人的雙手,蹲下身,被太陽曬,被地氣蒸,一天下來,手被勒起血口子,腿蹲腫了,胯裏的東西烤熟了。現在除草,用的是滅綠劑,一噴,草看著看著就黃了、死了!那東西很神奇,隻殺野草不殺作物,殺一次,要管一年半載的,把自家的田地噴個遍,一天不夠,兩天還不夠嗎?再就是,以前種莊稼不用農藥,那些綠色的、黃色的、肉乎乎的家夥,是鳥的天然食物,可有一些蟲子,比如玉米蟲,鳥就無能為力,玉米稈長到半人高的時候,它們鑽進卷筒深處,吃芯。遇到這種狡猾角色,人得去捉,手伸不進去,就用鐵鉤子勾。現在麼,農藥灑,百蟲僵!

當然,僵掉的不僅是蟲子,還有鳥。

田間隨時可以發現死鳥。

死去的鳥翅膀髒兮兮的,嘴角牽著血絲。

隻不過兩三年時間,半島的天空差不多就把鳥鳴和鳥影騰空了。

鳥是救護之舟,接收並將死亡的遺骸運走,送回到生命的領域和純潔事物的世界。這話像是哲學家或宗教家說的,說得很對。可是現在,鳥越來越少了,連回龍中學槐樹林中的鳥也少去了大半,東娃想吃鳥肉,雖然無一次落空(陳副鎮長將他那把彈槍收走後,他去鎮上撿來一個板板車輪胎,剝出內胎剪成條,做了一把威力更大的彈槍),但像先前那樣吃得想吐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擺出來的道理半島人都明白,對那些藏在深處的道理,他們也心知肚明,隻是不願說出口。

那深處的道理就是:半島,半島上的田土,包括後河與中河,真的不像先前那樣有意思了。

外麵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被楊侯山、北鬥寨、燈籠坪以及深山更深處的“老山人”(半島人和鎮上人對山區人的蔑稱)開辟出來,但半島人怎麼能尾隨而去呢?那個世界又不是他們開辟的!

即便剝掉這層傲慢,半島人同樣不能跟去。

否則,就意味著承認生生世世拚死拚活守衛的半島,原本不值得守衛。

他們的躁動不安,就是這樣來的。

這裏不能去,那裏不能去,就去鎮上吧!

半島沒意思,鎮上有。

回龍鎮已大變模樣。

它多出了整整一條平行街。這條街稱為新街。新街比老街長一倍,寬兩倍有餘,馬路從新街中間穿過。因這緣故,新街以馬路為界,又分為南街和北街。修這條街,死了三個工人,從北鬥寨底座取土的時候,北鬥寨不高興,某天夜裏,從山腰崩下一塊巨石,砸在帳篷頂上,將那頂帳篷砸到地底下兩米多深,住在裏麵的三個人,是用炸藥把巨石崩碎才取出來的。取出來的是三張皮和一些肉渣。新街建成,老街就冷清了。先前賣菜,去戲園可以,沿街一站也可以,總之想在哪裏賣就在哪裏賣,現在新街修了農貿市場,賣菜賣肉,都隻能去那個長方形的、被藍色石棉瓦蓋起來的壩子裏。汽車站、百貨商場、鎮政府、衛生所,凡熱鬧的,像模像樣的,都集中到新街去了。何況還有汽車穿梭來往,喇叭聲和汽油味兒,是鄉裏人喜歡聽的,也喜歡聞的。這代表的是一種氣象。

跟新街一比,老街差不多是一條死街。它是多麼破敗呀,新街的鋼筋水泥,羞得老街的木板房無地自容。老街的木板房一點也不比半島衙門的木板房好看,衙門的板房破一點修一點,而鎮上的那些家夥懶得修,他們隻知道賺錢,哪怕住在廁所裏,隻要能賺錢,都無所謂,因此一眼望去,到處穿眼漏壁。倒是中街的那個牌坊還算氣派,這牌坊不知是哪朝哪代為哪個貞女烈婦修建的,老街熱鬧的時候,沒人注意它,老街一空,它倒顯出沉默的威嚴來了,甚至奇異地帶著令人懷想的光輝。

不過,盡管老街被冷落了,但鎮上的“意思”,既出自新街,也出自老街。老街並沒有死。生意做不過新街,老街人便想別的法子,開茶館、相麵館、鐵匠鋪、油坊。新街上什麼都能買到,然而跟鄉民貼皮貼肉又貼心貼肺的,還是老街。因此,往往是去新街把該辦的事辦了,就貓進老街裏。

不想進茶館打牌,就跟算命先生閑扯,跟鐵匠鋪老板說說鋤頭做成什麼形狀最好使,拴羊圈(鐵打的)插多深羊才不會跑掉。要不,就去化道符水,消消災。化符水的是個麵皮繃得很緊的中年男人,他隨便撕下一片紙,舌頭在紙上舔幾下,再啪的一掌貼到你額頭上,閉著眼睛念幾聲咒語,問你:“麻不麻?”這時候你不僅感覺到麻,還痛,頭皮像有電流流過,聽得見皮子的輕爽炸響。你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他就說:“你走吧,百步之內,千萬別回頭。”你聽從他的指令,跨過他家那道盈尺高的門檻,提著一顆心邊走邊數,熟人給你打招呼也不應,直到數滿一百步,心才鬆下來了,覺得千災萬劫也都祛了。因老街不像新街那樣管理規範,賣野藥的沿街擺攤,吆喝聲此起彼伏。這些人大多說自己來自西藏,披肩的亂發,黑沉沉的臉,還有遮住半邊肩膀的僧衣,看上去也果然像西藏人。擺放在他們麵前那些巨大的、枝杈縱橫的動物頭骨,都是稀罕之物。推銷小東小西的販子,用幹喇叭一刻不停地叫:“兩元,兩元,鍋鏟兩元、剪刀兩元,全都兩元!買得著,劃得著,家家戶戶用得著!”還有那賣耗子藥的,真是古怪,他賣的耗子藥不是讓耗子吃掉再將其殺死,而是指頭大小的一團黑黢黢的東西,說那東西能發出一種氣味,讓懷孕的母鼠墮胎,控製耗子的繁殖!還說那氣味不是別的氣味,就是公鼠的氣味,公鼠就是用這種氣味讓懷孕的母鼠墮胎,再跟母鼠交配,好留下自己的基因。還有那個賣“不粘鍋”的,每隔幾場就要來一趟,每次來都表演煎雞蛋,在鍋裏隻用刷子刷薄薄的一層菜油,火也開得很小,可一隻雞蛋剛磕下去,就窣窣窣地冒出亮泡,三鏟兩鏟,金黃可人,他再彎腰輕輕一吹,那團金黃飄起來了,飄入人群中,誰抓到誰吃!這時候他才宣講那鍋的好處:不費油,不費火,還——他把鏟子在鍋裏攪拌兩下——不粘鍋!的確,那鍋裏無半點殘渣,手懶腳惰的,首先就想:這鍋用一輩子,也不用洗的吧。

可不管他怎樣吹得天花亂墜,自己的心怎樣動得枝搖葉晃,要把手伸進荷包裏掏錢,也難。那家夥,差不多百塊錢一口,是隨便敢往家裏搬的?但在野藥麵前就不一定了,你往地攤前一圍,聽那人說他的藥可以治眼病,治風濕,治腎虛,你和你的家人,本來沒有眼病沒有風濕腎也不虛,可聽著聽著,眼睛迎風落淚了,風濕把手腳弄麻木了,腎不行了,腰酸背痛了,於是說:“我要一點。”那人便一麵繼續吆喝,一麵用鋸子鋸,用斧子劈,之後用草紙包好,稱也懶得稱一下,說:“給五塊,藥隻多不少。”你掂一掂,感覺確實賺了,把錢小心翼翼地摸出來,遞給他。對那些小東小西,同樣如此,你家裏本來不缺鍋鏟,也不缺剪刀,可不過就兩塊錢麼,買一個存在那裏,又有何妨呢?於是你也買了。甚至你根本就不相信的老鼠墮胎藥,也花上一元兩元地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