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你帶著這些東西,往家裏走,走到半途,有些後悔。

但後悔是淺淺的,畢竟沒讓你花大價錢。

淺淺的後悔,本身也是一種樂趣。

羅疤子就經常去鎮上體驗這樣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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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於去體驗,是因為現在家裏的開銷實在很小。油鹽柴米醬醋茶,在鄉裏人,柴和米是自產,油菜子也是自產,隻不過把菜子背到鎮上去換成油,還需交少少的一點加工費。醬醋茶麼,是奢侈品,有呢,也能像鎮上或城裏人那樣,會吃,能吃,沒有也就罷了,何況燈籠坪的半山腰有一大片無主的茶林,隻要不怕踩虛了腳丟命,把茶葉當菜吃也吃不完。這開門七宗事,真正要花錢的是鹽巴,那又值什麼啊,買小小的一包,要吃一個月。當然,買肥料要錢,買農藥要錢,可這些錢都是應該而且必須花的,既然應該而且必須,它就像長在生活這棵樹上的枝葉,樹活著,它也就活著,隻有樹死去它才會死,因而是自然而然的,不必掛在心上的。家裏的幾個人,他,老婆,兒子,都無病無災,好幾年來,連感冒也沒得過。至於兒子背痛的毛病,雖隔那麼三五月會發作一次,但根本不需要弄藥,過一會兒就好了。而且,自從那次接連痛了三天之後,就越來越輕了,他嘴上在大叫大嚷,身上卻不流一滴汗。許多時候,羅疤子簡直懷疑兒子的背痛隻是一種習慣。

那次長達七十多個鍾頭的疼痛,是因為夏老師。

這東西,他為夏老師吃了虧,可他還是為夏老師痛。

羅疤子早就斷定他是要吃虧的。那一年,他腰間捆根稻草繩在學校的操場上扇了兒子一個耳光,就是覺得兒子要吃虧。那天,羅傑回家吃晚飯,隻刨兩口就不吃了,然後躲到自己房間裏去,打開箱子,把他保存的姐姐的遺物,拿出來一樣一樣地檢視。他母親跟進去,沒說一句話又出來了,眼睛紅紅的。兒子想姐姐,她也想女兒了。羅疤子不知道怎麼回事,把碗一放,也進去看。羅傑對父親視而不見,隻把那些失去光澤的衣服、手絹、布條之類排列在床上,用手碾壓,想把它們弄平整。羅疤子心裏酸酸的,說傑娃,你這是幹啥呀?羅傑說,我給夏老師送件禮物,我看哪件禮物合適。他隻是在說心裏的話,沒想到是父親在問他。那時候,羅疤子就覺得他是要吃虧的。羅疤子是第一個看出羅傑把夏老師當成了姐姐的人。他要讓姐姐活過來,不是按以前的那種樣子活,是按夏老師的樣子活。他不知道按夏老師那種活法的女人,就不是他的姐姐了。他注定是要吃虧的。

那天羅疤子把床上的東西抓起來,塞進箱子。那些東西一到了羅疤子的手裏,立即像一個死人的遺物那樣鬆脆。羅疤子說:“兒子,”——他沒叫傑娃,叫了聲兒子,“你不要進學堂去了。”羅傑沒聽清他說什麼,起身走了。羅疤子追出來,他一直捆在腰間沒有解下的稻草繩,也跟著他追出來。羅疤子說,你進學堂沒有好結果的。羅疤子說,我一開始就不該讓你進學堂。羅疤子說,就算你真想進學堂,晚上也回家來睡吧。前兩句話羅傑沒聽清,後一句話聽清了,但他沒回答父親。他不是像我曾經猜想的那樣被家裏攆出來的,他是真不想在家裏待。姐姐現在又不是活在家裏。

父子倆進了學校的圓門,羅疤子將兒子拉住,口氣變得嚴厲了:“你那個夏老師,不是個好人!”

其實羅疤子的本意是想說:你那個夏老師不會給你帶來福音。

但他不會這樣說話,他隻會說夏老師不是個好人。

就為這句話,父子倆才厲害地吵起來的,羅傑也才因此挨了耳光。

不過那一耳光並非沒起作用,羅傑到底沒將姐姐的遺物當成禮物送給夏老師。

還是來說說與羅傑那次長時間背痛有關的事情吧。

剛被學校開除的那些日子,羅傑白天下地,晚上回家,規規矩矩。這跟以前的羅傑比較,是變了。他變,隻是因為他明白了世間還有另外一種規則。

父親讓他別進學堂,他沒聽父親的,但他最終服從了另外一種規則。

可沒過多久,另一種規則對他不起作用了。

隔三差五,他又夜不歸宿,傍晚時分,又到學校禮堂的西門外,聽夏老師彈琴。

夏老師不教音樂課,且住到了雀兒山,但她傍晚依然去禮堂彈琴。

羅傑聽了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第三個春天還沒到來的時候,琴聲啞了。

——夏老師調回重慶去了!

在最需要故鄉收留她的時候,故鄉把她推開;當她嫁了不想嫁的男人,而且女兒已快滿兩歲,故鄉卻大度地向她敞開了懷抱。對此,校長羅傳明也搖頭歎息。

夏老師走,當然要帶著丈夫。管師傅——我們之後的新生,都把管師傅改叫管老師了——以為這輩子能在縣辦的回龍中學當個保管員,能娶一個貌美如花既會教音樂又會教物理的重慶知青,已經是他人生的頂峰了,沒想到還能做一個大城市的公民。夏老師回重慶依然做中學教師,同時她把丈夫的工作也落實了,是在她從教的學校管理學生,同樣是管,在半島是管不會說話的糧食,在重慶是管學生,管糧食稱為保管員,管學生稱為生活老師,這之間的區別,可謂天懸地隔了,從此,他讓學生叫他管老師,再不是沾了老婆的光,而是他應該享受的“格”。

離開回龍中學的前一夜,教職工為他們一家送行。那時候,學校在雀兒山左側,也就是西側上方,修了教職工俱樂部,那天就到教職工俱樂部吃零食,喝啤酒,唱卡拉OK。

盡管是玩兒,但既然有了一個主題,還是需要一個主持人的。主持人並沒有首先亮相,而是羅傳明先拿起了話筒。他簡要地講了幾句話,就把話筒遞給常務副校長。這個副校長姓高,剛從外麵調來,並不是半島人,也跟半島人沒有什麼親密關係。上麵的用意很明顯,就是讓老高盡快把羅傳明的班接過來。羅傳明雖然早過了退休年齡,但他的身體挺好的,思維也相當敏捷,那些帶哲理性質的話,依然能張口就來。比如他教育學生要勇敢時說:有了方向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大家想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句話,這是教我們勇敢的,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得虎子呢?老虎跟人一樣,曆經多少辛苦才生下一個孩子,我們憑什麼要去“得”呢?所以,入虎穴的勇敢,不配叫勇敢。由此看出,要羅傳明把校長繼續當下去,完全沒有問題。但上麵派來了老高。上麵的這一舉動似乎表明,他們不再憂懼半島人了,掌管回龍中學帥印的,也不一定非半島人或與半島沾親帶故的人不可了。羅傳明是知趣的,他覺得自己在回龍中學待的時候已經夠長了,實在是夠長了,說到退,倒不一定願意,可既然上麵的意圖已“昭然若揭”,又何必死盯住那把椅子不放?死盯住不放又有什麼用?他連戀戀不舍的樣子也不願做出來。

高副校長也是個知趣的人,從他踏進校門的那一刻起,就表現得特別的謙恭,唯羅傳明馬首是瞻,且在有意無意之間,透露出這樣的意思:即使他把羅校長的班接過來,無論大事小事,依然要踏著羅校長的腳印子走。今天,羅校長都隻簡要地講了幾句,他怎麼好多講?羅校長講話的時候,老高是數著的,加上兩個語氣助詞,一共九句,於是老高隻講了七句,就把話筒交給了主持人。

主持人是楊主任。

楊主任跟管師傅一家保持著非常良好的關係,特別是跟管師傅,親兄弟似的,兩人除了經常在球場上相見,還一同散步,一同去鎮上。管師傅家弄了好吃的,也把楊主任請到家裏去吃。不僅如此,管師傅的女兒還拜楊主任做了幹爹。夏老師知道半島人把幹爹叫保爹,女兒生在半島上,就讓她從了半島的叫法,對夏老師來說,聽到女兒這樣叫,也是她一段生活的記憶。那小家夥會叫爸爸媽媽的時候,也就會叫保爹了,校園裏,經常響起她奶聲奶氣的聲音:“保爹!保爹!”她的聲音讓人想起乳汁,人也白淨得像團奶酪。夏老師長得好看,管師傅也稱得上俊秀,生下的女兒自然不會難看,老師學生都喜歡她,當保爹的楊主任自然更不必說,隻要看見她在外麵晃晃悠悠地走路,就過去把她抱起來,說:“叫,叫保爹!”孩子叫了,再領受保爹的親吻。楊主任每次親她,下嘴都特別狠,像是恨不得把她親化一樣。

由於兩位校長講話太過收斂,氣氛略微有些沉悶。不過這沒關係,楊主任自會調節。他說話中氣很足,加之脖子偏短,有一點向下“坐”的姿勢,聲音似乎也縮短了距離,出來時顯得更加強勢,讓話筒時時發出爆破音。他相當動感情地陳述了夏老師夫婦為學校作出的巨大貢獻:管師傅來回龍中學管理倉庫整整八年,一斤一兩都有出處;夏老師呢,教音樂,又教物理,一浪漫,一實證,她在這比後河與後巴河還大的落差間行走,卻做得遊刃有餘。

陳述完畢,楊主任讓大家共同舉杯,歡送夫婦倆遠走高飛。

話講過了,酒也喝過了,接下來就是娛樂。那時候的卡拉OK還是稀罕玩意兒,鎮上新街上有兩家,是做生意的,這兩家一天差不多有十六個小時客人爆滿,在車喧人語之外,又給新街添了別樣的熱鬧。回龍中學的全套音響,隻比鎮上那兩家晚買三天,那兩家是在縣城買的,羅傳明卻派專人去市裏買,且不說音響質量,隻從購買地而論,也比鎮上那兩家高了檔次。因為稀罕,教職工熱情很高,逮著一個機會,就想吼上幾嗓子。平日裏從不會哼一句歌的,唱起卡拉OK卻都那麼忘情,在別人聽來荒腔走板,鬼哭狼嚎,而在自己聽來卻入心入骨,感人肺腑。楊主任和管師傅都是俱樂部的常客,每個周末都來的,每次都霸著話筒不丟。不過管師傅對楊主任很謙讓,他不僅是領導,還是女兒的保爹呀,遇到他跟楊主任都喜歡的歌,他總是讓楊主任唱,而且絕不拿起另一隻話筒瞎摻和,免得辱沒了楊主任的美妙歌喉。楊主任唱歌真是不錯的,厚實的嗓音擺在那裏,加上夏老師經常傍晚時分在禮堂彈琴,他喜歡跟著和,對音樂的節奏也比常人理解得豐滿些。

今天差不多還是楊主任和管師傅霸著唱,他們各自點了自己的歌,當蘇聯歌曲《小路》的音樂響起,楊主任把話筒拿上了。楊主任開始清他的嗓子。他的嗓子沒有問題,他這樣做,證明他把唱這首歌當成特別鄭重的事情。可一清理,才發現嗓子是有問題的,接連清了四下,嗓子還是像被什麼東西蒙住了,發出的聲音很怪。當畫麵上出現了提示歌者的三個圓圈,楊主任用力地咳嗽一聲,站得筆直,準備等那三個圓圈紅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就開始演唱。

然而,接下來的事誰也沒有想到。

獨坐在沙發上拿起啤酒瓶灌酒的管師傅,將酒瓶砰的一聲頓在玻鋼茶幾上,身子一縱,躍過茶幾,去把楊主任的話筒給搶了!

這動作實在太突然了,躍過茶幾的時候,帶倒了啤酒瓶,磨石地板上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這是我點的,”他說,“憑什麼你唱!”

楊主任措手不及。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呆了。

呆了大約幾秒鍾,管師傅的女兒哇的一聲哭起來。她那時候站在媽媽的兩腿間,媽媽跟旁邊的人說話,她便自己玩耍,伸出小小的指頭,做“蟲蟲蟲蟲飛”。結果蟲蟲沒有飛,爸爸卻飛起來了。

管師傅是很愛女兒的,女兒一哭,他歌也不唱,走過去抱她。

女兒受了驚嚇,兩隻手胡亂揮舞,不要爸爸抱。

楊主任笑了。先是無聲地笑,然後嘿嘿嘿地笑。隻是每一聲“嘿”都很短促,而且很不連貫。

笑過後,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他便過去逗她。

他把手一張,孩子就往保爹的懷裏撲。

管師傅給了孩子一記耳光。

這一記耳光,終於把事情徹底搞砸了。卡拉還沒OK,就散了夥。

當羅傑知道夏老師徹底離開了半島,在床上躺了三天,背劇烈地痛了三天。

這一次劇痛,仿佛作了一個總結,之後就隻剩下餘波了。

自從木船無緣無故地丟失,羅疤子沒再造新船,也沒再下河打過魚,弄過水。但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常常在洪水季節,踏著洶湧的波濤去撈河。他知道,當躲過呼嘯而來的水頭子,進入到舒闊的餘波裏,感覺會是多麼的愜意。

羅疤子堅信,世界從來就沒有錯過。不管怎樣,日子在越過越好。隻要兒子的背痛輕微了,或者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了,那毛病和東娃之間的聯係,就日漸淡薄,羅疤子就可以慢慢忘記他在羅建放那裏受到的羞辱。這幾年來,羅疤子和羅建放沒再爭吵過,也說不上暗鬥。各種各的田地,各過各的日子,有什麼好鬥的?當然,他們也並沒有和解,兩人在路上相遇,即使隻對一下眼神,空氣也會發熱,但每一次都不會接上火。他們走著不一樣的道路,而且都有各自的驕傲。在整個半島,隻有羅建放才是既不打牌又很少上街的人,羅建放上街,必然是有非辦不可的事,絕不是因為覺得半島“沒有意思”。他的全部“意思”都在半島上,他的身體和精神,一直生活在半島上,除了半島給他帶來的樂趣,在他眼裏,其他一切都不存在。這是羅建放的驕傲。而羅疤子的驕傲在於——是的,羅疤子也找到自己的驕傲了——他跟絕大多數半島人一樣,沒事就去鎮上看稀奇,找樂子,當一天的光陰從早走到晚,他從鎮上回來,心裏盛滿了各種趣聞,各種人生。如果羅建放願意聽,他真想把那些趣聞給羅建放好好說一說!

很顯然,羅建放不願意聽。

鎮子離半島這麼近,他要是有興趣,自己帶著眼睛去看就是了,何必聽別人說?

意識到這一點,羅疤子的驕傲就像一盞燈那樣暗下去了。

他發現,羅建放的驕傲是樹,自己的驕傲是浮萍。

每當跟羅建放對過眼目,羅疤子都要沮喪老半天。這是因為,他跟絕大多數半島人走著一樣的路,想法卻是不一樣的,他一不留神抬腿就往鎮上走,並非覺得半島沒有意思,他是在給自己吃麻藥!羅建放的眼神是一劑解藥針,將他紮醒,讓他想起自己跟半島的全部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