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他不像往天那樣給老婆和兒子描述見聞,而是獨自坐進偏廈,出神……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夜裏,廣場上在跳擺手舞,除了女兒,他一家人都沒有去……女兒也就在那天夜裏被人欺負了。我的天哪,她被人欺負了……
有段時間,羅疤子過敏到害怕看到鹽,家裏誰要是提到鹽字,他也會發火。
——“巴鹽”,這真是秀兒為她孩子取的名字嗎?
他,和他的兒子羅傑,都為這個古怪的名字著迷,但他們都沒有找到答案。
許多次,羅疤子熱血上湧,要去查訪透露這消息的一男一女。他相信要查訪出來並不難,但那股呼嘯的熱血,總是在他跨出門去之前就偃旗息鼓。真相,人人都需要的真相,也是人人都懼怕的,真相一旦揭露,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真相可以澄清一些東西,也可以毀滅一些東西。
羅疤子需要澄清什麼呢?女兒活著的時候,是那樣可憐的一種活法,她自己可憐,也弄得一家人跟著灰頭土臉,女兒死了,隻要那一男一女口緊,在大多數人眼裏,女兒就是清白地死去的,這就夠了。他不需要澄清,他隻看到真相呈現之後的毀滅,因而故意回避真相。
他寧願過這種日子。
他希望這樣的日子一直把他送到終點。“終點”這說法並不地道,人生不同於車站,再遠的路程,人們也知道車站的終點在哪裏,可幾乎沒有人知道人生的終點。因為不知道,哪怕打個轉身就到了,也有理由覺得去終點的路無限漫長。羅建放是這樣想的,羅疤子也是這樣想的。
因此,他所謂的“終點”,就是沒有終點。
好幾年過去,羅巴豔的那座墳,已經不成樣子了。張雲梅在黑暗中粗手粗腳地壘出的那具“獨木舟”,已沒有了舟的形狀,船尖沒了,船舷缺了,連那土堆也差不多被風啃光了,剩下的部分,螞蟻搬,蚯蚓鑽,給人七零八落的印象。真的,如果不是羅傑豎起的木柵欄還在,已經很難看出那地底下埋過人。張雲梅好幾次說起要去把墳重新壘一壘,都被羅疤子嚴厲製止。羅傑想去拔開枯枝敗葉把墳曬一曬,羅疤子也舉起火杈相威脅。他們母子已許久沒進過水麻柳林了。
這樣好。對過去的某些事情,羅疤子一個人忘記不行,必須一家人都忘記。
最好,是讓整個半島集體失憶!
要是當年,羅疤子自信有那樣的力量,他可以讓半島人記住,也可以讓半島人忘卻。但現在不行了,他頂了天的權威,就是管住自己的家裏人。不過他心裏清楚,他的兒子,羅傑,隻是表麵忘記了。這東西,他內心的那塊傷疤好像始終是活著的,他長,它也長,有時候,它比他長得更快。他不是在為自己活著,他為那塊傷疤活著。他似乎從來沒想過怎樣把那塊傷疤治好,而是悉心地養護著它。他覺得它比他本人更重要。正因此,時至今日,他已二十好幾,也沒能說上小妹兒(半島人對未婚妻的稱呼)。是他主動不要小妹兒的。五年前就有媒人上門,他不要。現在,即便他想要也不一定找得到了,半島之外的姑娘,曾經把半島當成金窩窩銀窩窩,眼下她們可不這麼看,她們在山川河穀之外,發現了另外的世界,她們像遷徙的羚羊,亡命地撲去,全然不顧途中的艱辛,也不顧有獅子豹子和鱷魚的圍追堵截。羅疤子有好多次在鎮上看見那些從外地歸來的姑娘,她們大冬天也穿著裙子,大熱天也穿著高筒靴,打扮得像個城裏人。看來,那個世界水草豐美,值得她們去奔。
可是,半島怎麼辦?他的兒子怎麼辦?
人家東娃,都不知換多少個小妹兒了!而今鳥少了,鳥肉難尋,在半島上,就很難看到東娃的影子。他差不多整個白天都在鎮上,有時晚上也不回來。他去鎮上是打桌球。老街盡西,有一條寬敞的土路直通清溪河碼頭,清溪河下遊鄉民趕場,都在這個碼頭上下。高台之上,土路的西側,名叫濱河路,是被房產商圈出來準備修樓房的,地早就圈在那裏,卻不見動靜,一直空著,附近居民為那房產商心疼,老覺得大筆大筆的鈔票,正像河水一樣流走,不如自己想些主意,去把那錢撈些回來,撈多少是多少。雖沒修圍牆,可地是人家的,隻能簡便從事,於是擺了幾張台球桌,要是某一天房產商不高興,把桌子撤走就是。東娃天天去那裏打桌球。跟他一起的,是幾個街娃兒。幾個街娃兒把頭發弄得像刺蝟毛,要麼上身光著,要麼穿件衣服下擺拖到膝蓋上,他們以這種方式表明自己的特立獨行。鎮上人都很怕他們。其實他們不偷不搶,對街坊鄰居,甚至還相當禮貌,可鎮上人就是不敢跟他們接近。他們真的就像刺蝟,隻能順著毛毛捋,否則就紮你。那些家夥都是啃老族,衣食不愁,無憂無慮,出手打架,不知輕重,既敢收別人的命,也敢丟自己的命。然而,幾個街娃兒都聽東娃的,東娃是他們的頭兒。東娃去的第一天,就成了他們的頭兒。東娃的頭發老老實實,也從不穿奇裝異服,街娃兒服他,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他是半島人!
東娃耍的小妹兒,全都是鎮上的。
他耍小妹兒就像穿衣服。沒有哪件衣服可以穿一輩子的。穿舊了,他就扔掉。當然,好多件衣服不等穿舊,剛剛上身,他就脫下來了。奇怪的是,那些花骨朵似的鎮上女孩兒,怎麼看得上肥豬一樣的東娃呢?東娃越來越胖了,脖子幾乎沒有,肚子裏麵像裝了個超大籃球,皮帶不是係在腰上,也不是係在屁股上,而像是係在大腿上的,那些女孩都有一雙善睞的眼睛,怎麼就看不見東娃的這副醜相呢?更奇怪的是,鎮上雖多出了一條街,人口也增加了不少(那些去外麵掙了錢的農民,接二連三都來鎮上買房了),可究竟說來,它還隻是一個鎮子,那些女孩之間,彼此都熟識,有的還是從小一塊兒跳橡皮筋長大的夥伴,她們分明知道自己的夥伴剛剛被東娃脫下來,怎麼又答應讓他把自己穿上身呢?東娃這麼穿來穿去,脫來脫去,怎麼就從來沒聽說過她們找東娃要個說法呢?
東娃現在穿在身上的,是一個高個子女孩。那女孩有一米七四,東娃有一米六五,在半島人中,並不算矮,可跟那女孩走在一起,就像女孩隨身帶著的凳子。
你知道那女孩是誰嗎?
她就是羅建放大鬧學校食堂的時候,帶人來處理的那個陳副鎮長的女兒!
陳副鎮長在官運上可謂很不走運,混到今天,還是個副鎮長。他的上司,鎮長和書記,一個在本縣當了縣委副書記,一個去鄰縣做了宣傳部長,他的平級,全都到別的鄉鎮掌了印把子,唯有他,還在老地方做“千年副”!不過,一株草采同一塊地氣采得太久,也會成精的,何況是人,何況是本就相當精明的人。他後來的上司,再厲害的角色,在他麵前也要賠幾分小心,他是地頭蛇,知道哪一處水灣裏有龍,哪一個山洞裏有蟒,也知道轄區內的住戶,門朝哪方開,開門之後,對你說話是白眼還是青眼,同時還知道怎樣讓他們把白眼變成青眼。更重要的是,他有對付半島人的一整套經驗。這經驗可用四個字概括:明軟暗硬。半島人的眼睛是不鑽山的,隻能看得見表皮,而且把浮在表皮上的東西當成真東西,那些家夥對硬有一種天然的抗拒,卻特別服軟,你一軟,他也跟著軟,他甚至比你還軟。跟要硬就硬到底一樣,他軟也要軟到底,根本不知道也絕不提防你是軟中帶硬的,等到吃了虧,他也不一定能明白得過來,明白過來了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們不會出招,隻會接招,接招時又不會見招拆招,比如怎樣接軟中帶硬這一招,那些長著直腸子的家夥把腦袋摳破也是摳不出個辦法來的。這經驗太好了,用於收拾半島人,可以說指點打點。羅建放不就被收拾了麼!
由於這些緣故,陳副鎮長在回龍鎮就像一個舵爺,走在街上,總是握著拳頭的,兩隻胳膊,也總是抻開來揮舞著的。
可以唬住下級,甚至也可以唬住上級,本是多麼威風的一個人物,卻偏偏拿自己女兒沒奈何。
因對半島曆來沒有好印象,加上女兒從小就不受管束,他想把女兒放在眼皮底下,念初中沒讓她去半島,而是在鎮上的中心校。中心校有初中,沒有高中,女兒初中畢業,他又把女兒送到縣城,在本縣的最高學府宣漢縣中學念高中。那時候,他已在縣城買了房子,老婆也便跟進縣城去照顧女兒。女兒隻讀了半學期,就把學業丟到一邊,去縣歌舞劇團開辦的舞蹈班學習跳舞。她有跳舞的身材,也不缺少天賦,可要把舞跳好,除需要童子功,還要舍得流汗,她沒有童子功,至於舍得流汗,那是別人的事,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學了幾個月,她自己也沒興趣了。正說回到學校,好好念書吧,市裏組建了一個曲棍球隊,到處選人,不知怎麼就把她選上了。她去市裏待了將近半年,又打道回府。這次不是她主動回來的,而是那個草台班子垮杆了。從此,她堅決不踏進學校的大門,在縣城裏東遊西蕩,都快成女阿飛了。母親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毀掉,幹脆把她領回了鎮上。
她回鎮不上二十天,入了東娃的眼。
有一天,她在街上搖搖擺擺地嗑著瓜子閑逛,東娃問那幾個街娃兒:“那女娃子叫什麼名字?”
街娃兒說:“叫陳倩。”
東娃說:“你們都記住了,陳倩是我的啊。”
街娃兒們笑:“你能把她弄上手?”
東娃沒正麵回答,隻說:“麻煩各位兄弟去放個信,誰敢找陳倩做小妹兒,我要他一條腿。”
街娃兒們果然跑新街串老街地把信放出去了。
陳倩根本就沒打算在鎮上找男朋友,她父母也絕不允許她在回龍鎮生根。對陳副鎮長來說,回龍鎮既是他的發家地、根據地,同時也是他的傷心地,他呼吸著這裏的空氣,但並不愛這片土地。他覺得這片土地很對不起他。再說,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兒女好呢,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普通人家的孩子,山裏的往壩下嫁,村上的往鎮裏嫁,陳倩無論如何也該嫁到縣城去,這是最低標準,因為她的戶口早就落在了縣城,她本身就是縣城人。雖然,女兒在學業上讓做父親的失望,但暗地裏,陳副鎮長對女兒的未來是抱著美好想象的,她畢竟是女孩子,女孩子麼,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這話不中聽,可你很難駁倒它,駁不倒,它就沒錯,就是真理。憑女兒芙蓉照水似的臉蛋子,春風拂柳似的身段子,長相差些的,地位低些的,隻跟她打個照麵,先就自慚形穢了。
然而,偏偏,她跟長得像口壇子一樣的東娃好上了!
長相倒是其次,可東娃是個什麼東西?
一個鄉下的蠻子!
東娃是怎樣把女兒釣上鉤的,陳副鎮長全不知情,他的手下倒是有兩個人知道,但不敢說給他聽。直到親眼看見東娃吊著女兒的膀子招搖過市,他依然不信,以為自己進入了另一個時空。
那天空氣幹淨,陽光明亮,陳副鎮長在辦公室看了幾份文件,兩眼發酸,便站起身,麵向窗口。街道上人來人往,從三樓的窗口望下去,有一種從仙界俯視凡塵的意境。可那些凡塵中人,行色匆匆,誰也沒有朝仙界望一眼。他們都是身處仙界的陳副鎮長的臣民,可誰也沒有望他一眼。陳副鎮長似乎有些生氣,同時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他揉了揉眼睛,準備坐下來繼續翻閱文件,可就在他把手從眼睛上拿開的時候,看到幾十米開外菜市場下方的斜坡上,扭動著一男一女。
女的是她女兒,男的是東娃——這東西,那次陳副鎮長在半島上見過一麵,就不會忘記,何況還經常在碼頭的台球桌邊看見他。
東娃的一隻手吊著女兒的膀子,往碼頭方向走。沒走幾步,東娃不知為什麼事高興,把手抽出來,在女兒圓嘟嘟的屁股上又拍又打。孟浪的響聲和嘎嘎的笑聲,陳副鎮長隔這麼遠,也能從市聲裏清晰地剝離出來。女兒樂成了一枝花,像抱一個孩子那樣把東娃拖進懷裏。
陳副鎮長不孤獨了,他直僵僵地在窗口站了許久,然後又直僵僵地坐回到椅子上。
他坐了好長時間,才掐自己的大腿,看是不是夢。
大腿很痛。窗外陽光很白。這是大白天,這不是夢。
陳副鎮長不覺得自己是仙界中人了,他把窗簾拉起來,生怕有誰注意到他。
他坐的那把椅子,在這一刻也生出羞愧的皺紋。怎麼能不羞愧呢,太丟臉了,丟祖宗八代的臉……
據說,陳副鎮長打了女兒,打得相當厲害,結果東娃反而衝進鎮政府警告他,說姓陳的,你小心點,你再敢動我的陳倩一根指頭,我就對你不客氣。
別人害怕半島人,陳副鎮長不怕,但他當時並沒跟東娃正麵衝突,隻是氣綠了眼睛。他覺得,東娃找他女兒做小妹兒,純粹是出於報複,那次在回龍中學收拾了他父親,他就為他父親報複。說不定還為他的那把彈槍報複。陳副鎮長那次收走了他的彈槍,回鎮途中,坐在船上就扔進了河裏。這事情陳副鎮長本來早就忘記了,現在又想了起來。讓他憤怒而且傷心的是,人家明擺著是在報複你父親,你陳倩怎麼就那麼瞎心瞎肺?你怎麼能跟一個對你父親懷著仇恨的人夥同起來整治我?
其實陳副鎮長想到岔道上去了,東娃看上陳倩的時候,並不知道陳倩是他女兒。他把陳倩“穿”在身上,是因為喜歡,也因為麵子。摟著一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靚妞兒在街上走,是件多麼有麵子的事情。
陳副鎮長沒跟東娃發生正麵衝突,但在東娃離開鎮政府之後,他朝東娃背後丟下了一句狠話:
“龜兒子,你遲早要死在老子手裏!”
這些很難得到印證的事,不知通過什麼渠道流淌出來,到處傳揚,不僅半島人知道,連那些老山人也知道。羅疤子感到了一絲快意。他想,即使陳副鎮長隻是說了一句解氣的空話,憑東娃的德性,他最終也不會把陳倩娶進家門。他還會把陳倩脫掉,再穿上別的衣服。但女人到底不同於衣服,衣服脫掉了,還是你的衣服,女人隻要沒娶進門,沒一直“穿”著,就不是你的女人。因此從根本上說,東娃和羅傑一樣,至今也沒有小妹兒。
所以羅疤子對羅建放也說不上有多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