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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稀奇事

羅疤子的估計是對的,東娃到底把陳倩“脫”了下來。隻是“脫”得稍嫌被動。陳倩的父親陳副鎮長,終於如其所願,離開回龍鎮,調進了縣城。他去縣城任了某局的副局長,不滿一年,就把“副”字扔掉——到底扔掉了。他走,全家自然跟著走。據說,陳倩臨行那天,要死要活的,她心裏清楚,這一去,跟東娃的愛情也必然畫上句號,而她舍不得東娃。還是東娃去勸說幾個鍾頭,才把她勸走,東娃說:“去吧去吧,日子還長著呢。”從這個意義上講,東娃依然是主動的。而今,東娃照舊在鎮子的台球桌上鬼混(放台球桌的那片空地,還是一片空地)。不過,他不大跟女人鬼混了,很長時間,沒見他帶著小妹兒在街上晃蕩,也沒見他帶著小妹兒回半島,看來,他對陳倩是真有幾分感情的,或者說,陳倩這個標杆兒樹得太高,東娃有了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思。

羅傑也還是老樣子,常常去中河與後河,為姐姐和外甥女羅巴豔守靈。雖然他沒再進水麻柳林打理巴豔的墳塚,但他坐在後河邊,看住“姐姐的河”的同時,也在為巴豔守靈。他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內心的傷疤提供養料。這怪異的行為,開始隻有他自己知道,後來是家裏人知道,再後來,整個半島都知道了。當然,半島人還隻是知道他去為姐姐守靈,至於去後河,瘋子羅秀生前也喜歡去後河,不分白天黑夜,他們以為羅傑這樣做,隻是幫他姐姐把後河“看住”。一個習慣跟死人為伴的人,即便這死人是你姐姐,在別人眼裏都帶著化不開的陰氣。

真的,被學校開除回歸半島的羅傑,不僅沒有變得完整,連“半人”也算不上了。羅傑身上沒有太陽光!太陽直射在他身上,可別人就是看不見太陽的光斑。有事無事,他還會吼幾嗓子喪歌調。十裏八村都是太平世界,你吼那勞什子幹嗎?如此一來,更沒有媒婆邁進羅疤子的家門。

羅疤子仿佛也跟張雲梅一樣,認了命。一有空,他繼續去鎮上找樂子。

特別是到了農曆四月尾子上,麥收過,秧插過,農人又閑了,羅疤子去鎮上的時候也多起來。

就是在這樣的時節,他在新街的馬路上看到了一樁稀奇事。

這樁事可比化符水,比給母鼠墮胎,比“不粘鍋”,稀奇到哪裏去了!

這是一個冷場天,馬路顯得很空闊。上午十點過,羅疤子背著手在新街的郵局前站了片刻——這輩子,他從沒給誰寫過信,也沒有誰給他寫過信,郵局在他眼裏,完全是一個多餘的存在,他站在那裏,隻是想弄明白,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多餘的存在?他自然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就算了。他準備去老街消磨個把鍾頭,就回家吃午飯。那裏有條鋪滿煤渣的小巷,他剛進巷道走了兩步,就被炸起的鞭炮嚇了一跳。回過頭,見是馬路對麵,也就是南街,有人慶壽。壽筵在一家名叫“紅光滿麵”的酒樓舉辦,門口豎著個牌子:祝某某老先生八十壽辰。酒樓前本來跟馬路一樣是空的,可是鞭炮一放,突然圍過來許多人,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裏鑽出來的,像他們早就圍在那裏,隻是使了隱身法。這些人多半既不是壽星的後人,也不是壽星的親戚,他們就是看熱鬧的。羅疤子上街來,不就是為了看熱鬧嗎?他改變了主意,轉過身,走過馬路,到了紅光滿麵的街沿上。

鎮上跟半島一樣,婚喪嫁娶,別人來送禮,也需要個“掛情”的先生。酒樓的夥計端出一張方桌,搭出一張椅子,放在街沿正中,讓先生坐。時間尚早,送禮的還沒來,要是鄉裏,就沒什麼熱鬧可看,因為鄉裏人在這種場合看熱鬧,就是看送禮的輕重。看掛情先生數錢,然後往紙上記數字,是一種帶著別樣刺激的快感——可鎮上就不同了,雖然送禮的未到,但有節目可看。音箱已經擺放出來,穿紅著綠的演員,也從酒樓大廳魚貫而出,坐在為他們專設的條凳上。演員大多是老年人,來自鎮上的各個社區,閑來沒事,跳扇子舞,打太極拳,唱幾首老歌,哼幾出川劇,遇到這種事,還可以被邀請來掙上幾個小錢。因為馬路空,隻是偶有車輛,馬路便作了舞台。

說真的,那些舞跳得不好看,拳也打得太一般,在羅疤子看來,那一招一式都是空架子,十招八式,也頂不住半島人的一拳頭。尤其是那歌聲,難聽死了,分明唱不了高音,偏要選比北鬥寨還高的調子,頸上的筋繃起八丈,嗓子撕成了破布條,就是爬不上去。不過這倒是無所謂的,圖的就是個喜慶麼,越高音越喜慶,越唱不上去,越逗人發笑。

不知不覺,羅疤子已在那裏站了個多鍾頭,舞看了,歌聽了,別人送的禮金,也知道規格了。這規格讓羅疤子驚嘴咂舌。最低的,是二十,通常是五十,高的,達六百!這哪裏是在送禮,這簡直就是搬起錢磚往壽星身上砸。半島人經常嘲笑諸如北鬥寨等老山人送禮,張雲梅的母親五年前去世的時候,村裏人送的禮金有一塊的,兩塊的,有個打了半輩子單身的家夥,偎到掛情的先生麵前,手伸向自己荷包裏掏,凡能裝錢的地方都掏盡了,才剛好湊足兩毛,於是把這兩毛錢做了禮金。這還不算,有的十家八戶湊份子,湊足一圓鞭炮,一起走到張家,劈裏啪啦一放,就圍上席桌大吃大喝。半島人可不興這樣,前些年不說,這些年,就算不沾親不帶故,隻要去了,五塊錢是要送的,要是血親,家裏也比較好過,可以送到三五十。羅疤子本以為三五十就頂了天,結果人家送到六百!

這讓羅疤子感覺到,雖然世界從來沒有錯過,可他能夠認識的世界,實在是很有限的。

他不想因為看到鎮上人送禮送得重,就把半島貶低,於是一抬腿,打算離開了。

可就在這時候,主持壽筵的司儀大聲宣布:“下麵,請大家欣賞——擺手舞!”

羅疤子抬起來的腿又放了下去。

擺手舞?三河流域,除了半島人,誰還會跳剛勁有力的擺手舞?

難道半島人也被請來助興了?

半島人可是從來不幹這個的!鎮上人把半島人叫蠻子,聽上去他們很看不起半島人,但事實上,半島人曆來就沒把鎮上人放在眼裏過,根本不可能來為他們助興取樂。

羅疤子清楚地記得,那年鎮上慶元宵,從各個村寨抽調節目,甲村耍獅子,乙村舞龍燈,丙村踩高腳凳(重十幾張八仙桌,兩人帶一根條凳爬上頂端,將條凳豎起來,兩人再各扶一根凳腳,打倒栽,同時說些男女性事的野話),甲乙丙都到齊了,半島硬是就不來人!鎮上希望他們組隊表演擺手舞,半島人個個反對。擺手舞是他們的氣,是他們的血,他們隻讓這股氣和血,在自己體內流淌。

那還是鎮上搞的活動呢,是全中國人都要過的元宵節呢,半島人也不來,怎麼可能來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八旬老翁慶壽呢!

司儀說了請大家欣賞,卻沒立即請出表演者,而是先對表演者作了一番熱情洋溢的介紹。他說,表演者名叫李船生,是個不滿十一歲的小女孩,船生盡管年齡小,可她從八歲開始,就在清溪河流域表演擺手舞。她的舞蹈天賦是老天爺給的,會走路就會跳舞,隻是當時沒有人知道她跳的是擺手舞,直到她九歲那年被一個民俗專家發現,那專家說,這孩子跳的不是羅家壩半島上的擺手舞嗎?她是半島人嗎?司儀意味深長地停頓片刻,炸聲炸氣地說:“我告訴各位,她不是半島人,她是清溪河下遊的馬家渡人,但她跳的擺手舞,比半島人好十倍不止!”

司儀不知道在場的就有一個半島人。

不過羅疤子這時候根本沒心思去計較司儀對半島人的貶損,隻等著那個表演者出場。

條凳上坐著的那群演員,沒有小姑娘。看來那小姑娘生就一身傲氣,不屑於與“大路貨”為伍。她躲在酒樓的大廳裏,司儀連呼三聲,而且鼓動觀眾不停歇地左手打右手,她才出來了。這是一個說不上漂亮的女孩,可那股精氣,眉毛上也能站人!她把頭發挽成髻,穿紅衣著紅褲,這樣子,讓她看上去不止十一歲,雖然個子比通常的十一歲女孩還要矮兩分。走到馬路上,她向東南西北四方抱拳,之後單膝跪下,仰頭向天,俯頭向地,表達對天地的感戴。這套活做完了,再次起立,立得像根樹條子。音樂起了,是從音箱裏放出來的。音樂就是鼓聲和嗩呐。她最初跳舞,沒有音樂,是那個民俗專家發現她後,特地送了她一碟錄製的吹鼓樂。很顯然,這吹鼓樂就是到半島錄製的,民俗專家是在哪一個夜晚潛入了半島,羅疤子不知道,別的人也不知道。

在半島上聽吹鼓樂,感覺到的是木葉的鳴響、河水的奔流與田土的歌唱,然而在這裏,羅疤子從聲音裏異常清晰地聞到了夜晚和幹草的氣息,異常清晰地辨識出了擂鼓的人。他們站在廣場的四角,稱為四方,最尊者羅建放站西方,鼓聲響起之前,由西方領頭,單腿跪地,兩手平伸,緩緩上舉,承接日月精華,隨後徐徐下垂,雙手在鼓槌和鼓皮上抹,是要把日月精華傳遞於鼓,使之靈氣飛揚;接著,俯伏下去,額頭觸土,再將額頭抹一把,將鼓抹一把,是要把大地的生命傳遞於鼓,使之無難不克,無堅不摧,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再後,四方鼓手將係著紅繩的鼓掛在脖子上,呈對角線交叉行進,邊行邊敲,快到中央,旋轉身體,越轉越快,讓鼓飛起來,但鼓聲不停。這第一茬鼓樂,是敲給天地和神靈的,稱為祀鼓。祀鼓大約要敲一刻鍾,那之後,人們再踏著鼓點和高亢的嗩呐聲跳擺手舞。

這小姑娘,祀鼓響起時,她不知道舉手觸額的動作,但那種意思,她是完全領會的。她把腰往後折下去,折下去,肚腹朝天,頭從撐地的兩臂間鑽過。這可不是表演雜技,而是以這樣的姿態,望天察地。隨後,她翻滾騰躍,把自己變成一團火,呼呼燃燒。火苗不斷變換著形狀,像一片葉,像一朵花,像向天而鳴的仙鶴,像含羞帶愧的羊羔……當進入正舞,那動作就更加地道了,前三步,後三步,左三步,右三步,跺腳聲雖不甚響亮,卻用盡了全身力氣,每跺一下腳,都揚一下頭,亮相似的高叫一聲“嗬”。鼓點由緩而疾,舞步越來越快,“嗬嗬嗬嗬”的呐喊,在新街的高樓和北鬥寨的山壁間碰出久遠的回音。

羅疤子感到奇怪,一個小女孩,身體也沒長全的,呐喊聲為何如此之大?

原來,小女孩在呐喊,羅疤子也在呐喊!

當羅疤子意識到這一點,臉微微泛紅,左臉上的那塊傷疤,在四月正午的陽光下亮晃晃的。他左右逡巡,發現人們的目光都被小女孩抓了去,沒有人注意他,他便悄悄溜出人群,從瘋狂舞蹈的小女孩身邊,穿過馬路,再穿過巷道,進入了老街。

音樂聲遠了,呐喊聲遠了。

恰恰是這種距離感,讓羅疤子仿佛沉入夢中。

那女孩既是清溪河下遊馬家渡人,怎麼會跳擺手舞?

這種舞蹈,半島從不外傳,半島之外的人,似乎也沒有學習它的興趣。表麵上,它舞步簡單,但要跳得像那家人,骨血裏沒有對命運的憂患,是辦不到的……

別人隻知道半島人好鬥,不知道半島人之所以好鬥,是因為他們恐懼。

在那遙遠的歲月裏,他們用擺手舞去嚇唬敵人,征服敵人,又因為擺手舞敵不過強勁之師的刀槍,屍陳荒野,血灑疆場,最終從曆史的舞台上黯然隱退,以至於被認為徹底消失了。這種天上地下的跌落,造就了一種特殊的悲劇氣質。如果用心,人們從擺手舞中看到和聽到的,不是殺伐之氣,而是淚水,是詰問,是歎息……當然,那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半島的擺手舞貫穿了那麼久遠的曆史,也沒有誰將半島人與那個首先學會製鹽的民族聯係起來。

就羅疤子而言,他驚異的隻是,小女孩是從哪裏學來的?馬家渡離半島非常遠,半島人僅知道有馬家渡這麼個地方,卻不清楚它在天底下的哪一個角落,馬家渡人也從未上半島來過。當然,也可能像那個民俗專家一樣,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偷偷地來?

可她畢竟是個小女孩哪!

難道真是老天爺教會了她?

雖不像司儀所說,小女孩比半島人跳得好十倍不止,但她的招招式式都是擺手舞,這沒什麼可懷疑的,而且,她跳得那麼入味兒,讓羅疤子也在無意中跟著她呐喊。

羅疤子沒在老街停留,直接回半島去了。

踏上半島的土地,他的驚異消退了許多,另一種情感卻又升上來。

他可憐那小女孩。

擺手舞是為集體而生的,從來不會單個人跳。

那是一個被“集體”拋棄的孩子……

家裏已吃過飯,羅傑不見影兒,張雲梅在午休。羅疤子盡管餓得肚子隱隱作痛,可他來不及吃飯,就進臥室去把張雲梅搖醒,給她講述自己看到的稀奇事。

〖=BT2(〗2.無翅大雁〖=〗

羅疤子不怎麼見老,張雲梅卻是厲害地見老了。你可以把羅疤子還當中年人看待,張雲梅卻已真資格地步入了老年。那高大的身板雖還是直的,但直得沒有力度,是被抽了芯的,稍不留神,就會彎曲;頭發已經花白,一叢一叢地白,白得沒心沒肺,絲毫不給主人留情麵的那種白;臉上的肉本就不多,現在更少,臉皮找不到依傍,就那麼恍恍惚惚地墜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老下去的,她看不見時光溜走,時光卻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對這種痕跡,她並不在意,卻無法不在意自己沒有先前的勁頭了。背上花籃出門,好像啥事沒幹,卻累得發慌;累也不是一處,比如手啊腰啊腿啊,都指不出來,就是累,累在筋骨裏。有時候,站著想坐著,坐著想躺著,而真正躺下,又睡不過去,勉強睡過去了,醒來時比睡前更累。這種變化,大概是從母親過世那天開始的。母親在生時,她,張雲梅,一方麵覺得自己還是母親的女兒,有做女兒的責任,同時也有做女兒的特權,比如回了娘家,把委屈的事,高興的事,全都兜給母親。這樣的話隻能跟母親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說話時語調的輕重緩急,母親都能完完整整地理解女兒的意思。父親卻不能,即便理解了,也不會順著女兒的心思把話接下去。而且父親聽她說話的時候,總是低頭做事,回答得也總是那麼短促,像女兒抖落的陳芝麻爛穀子,耽誤了他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