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雲梅明白父親不是這樣想的,父親跟母親一樣,巴望女兒常常回來,在自己麵前多坐一會兒,多說幾句話。在年邁體弱的父母那裏,兒女們說出的話,沒有一句是廢話。
隻是,這種向望,母親要表達出來,父親卻陰在心裏。
而張雲梅是需要表達的。
她需要表達,是因為她需要信心。盡管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承認自己的命並不好。仔細想來,從北鬥寨嫁到半島,似乎是她唯一的好命,可也就至此為止了。頂多,把好命算到女兒三歲之前,之後,就陷入無休無止的掙紮,好像她前世欠了一大筆債務,需要今生來償還。而她分明又感覺到,這筆債務不是她欠下的,而是由於某種差錯,算到她的頭上來了。
丈夫做下得罪神靈的事,沒像他那幾個同夥,在不該死的年齡死去,在不該癱的情形下癱倒,她也因此沒有年紀輕輕就做寡婦,沒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癱子,這也應當算作她的好命,可這點好命,被附帶的厄運搜刮盡了。不說丈夫,也不說女兒,一個兒子,不瘋,也不傻,可他偏偏就像個瘋子,也像個傻子!你說啊,夜深了,人家夏老師的男人來叫她回去,拿到哪裏去說也是天經地義,你憑啥要給人家一拳?他還去重慶找夏老師呢!夏老師離開的那一年,他天天去對河的楊侯山扯樺樹皮,自家沒有船,他又不願意找人借,就從鴨嘴過河,穿過鎮子,再到鎮子下遊幾裏外過橋,繞道上楊侯山,天上落刀也不耽擱。辛辛苦苦扯了幾個月樺樹皮,賣了幾十塊錢,他就拿著這幾十塊錢,去了重慶。他知道夏老師家住磁器口,就到磁器口找她。他以為磁器口像個院子呢,沒想到那麼大,比擴建後的回龍鎮不知大多少倍,大得他都快把自己弄丟了。而且那麼多人,擠上擠下,像裝在大車裏的水產貨。他沒有找到夏老師。怎麼可能找到呢?何況夏老師是娘家在磁器口,誰知道她本人住在哪裏?那麼大一個重慶,一寸土一寸土去搜尋,從黑發尋到白發,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你說,這不是瘋子,不是傻子,又是什麼呢?
對兒子的未來,羅疤子麻醉自己,不去想,張雲梅卻不能不想。
曾經,她希望兒子能走另外一條道路,可那條道路似乎天生就不屬於半島人,同樣也不屬於兒子。念過高中的羅傳明,已占盡了半島所有的文脈。
書讀不出來,也便罷了,可至少得找個女人。男人有了女人,日子才像個日子。如果,將來的某一天,她張雲梅不在了,羅疤子也不在了,隻剩下羅傑,沒有女人的羅傑,他該怎麼往下過?
做母親的,不能不想。
還有女兒的女兒,羅巴豔……
對巴豔,張雲梅同樣經常要想。
隻是,每次想起她,張雲梅都看見自己的心朝遠處飛去。是的,她看見了,那顆心沒長翅膀,可是它會飛。它一邊飛一邊鳴叫,像失群的大雁那樣鳴叫。它不知道自己要飛向哪裏。
這天,羅疤子帶著少見的興奮勁兒去搖她的時候,張雲梅跟往天一樣,沒有睡著,隻是想躺下,想閉上眼睛。對心事重的人,閉上眼睛真不是件好事,睜眼,可以看到大片大片與己無關的事物,眼睛一閉,與己無關的事物被關在了門外,你被完全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包圍著,糾纏著,折磨著。張雲梅害怕糾纏和折磨,可這是她的大煙,分明知道殘害身體,卻禁不住要吸,而且越吸越厲害。
羅疤子搖她,她不想睜眼,就那麼閉著眼睛聽羅疤子說話。
一直到羅疤子說完,腦子裏留下了一個整體的印象,她的眼皮才猛烈地跳動幾下,繃開了。
“你說那孩子叫啥名兒?”她以淡然的口氣問。
羅疤子說:“叫李船生。”
她又把眼睛閉上,臉上鬆弛的皮肉牽動著。
“船生……你說她多少歲了?”
羅疤子說:“十一歲了。”
她的臉皮繼續牽動著。
“長得啥樣兒?”
這個,羅疤子可不會形容。但他注意到了女孩的嘴角。女孩左邊的嘴角有些上翹,不言不語的時候,能從嘴縫中看到兩顆牙齒。
“你說她是哪裏人?”
“馬家渡。”
回答過了,羅疤子說:“你說這稀奇不稀奇?”
張雲梅懶懶的:“也沒啥稀奇,不過就是一個小女孩會跳擺手舞麼。半島人跳擺手舞跳了這麼多年,你就敢擔保沒傳出去?”
然後她說:“這事情,你不要給任何人講。一個人也別講。人家一個孩子,掙口飯錢不容易,要是別的半島人知道了,就說是偷了他們的舞,碰到像東娃那樣不講理的,肯定會去找她麻煩。”
“她住那麼遠,又不經常上回龍鎮來,東娃去找她屁麻煩。”
張雲梅坐起身,有些紅腫的眼裏放出亮光:“我把話是給你說在這裏的!”
羅疤子覺得老婆過於可笑。嚴肅得可笑。就為一個陌生的孩子?
同時他覺得老婆眼裏的亮光不大對勁兒。那亮光越來越強,仿佛是鋼鐵的亮光。
他說這不過就是個稀奇事,你那麼凶巴巴的幹啥?
“你們半島人,惹不起!”張雲梅說。
羅疤子不言聲了。老婆的話使他很受打擊。從北鬥寨嫁來,都過了大半輩子,她卻並沒把自己當成半島人,因此也就可以說——羅疤子想——她沒把她自己當成是我的親人。在她眼裏,所有的半島人都是一路貨。
張雲梅下床來,但並沒離開床,她就坐在床沿上,迷迷瞪瞪地說:“我有多久沒回娘家了?”
“媽燒生期你才回去過的,不過二十多天。”
張雲梅勉強笑了一下:“我咋覺得有一年半載都沒回去過了。”
“你要是想,再回去就是,反正現在沒啥活路。”
接著羅疤子又說:“端午節那天回去吧,我跟你一塊兒去。”
張雲梅搖了搖頭:“幹脆,我明天就回去,你也不用跟著我。”
羅疤子求之不得。他實在不願往北鬥寨爬。那不是走親戚,而是出苦差。剛從南街背後起步,他就喘得不行,這時候的喘不是累的,是未來漫長的旅程施加的威壓。很快,真的累了,腿軟得像泡在水裏的麵條,耳朵裏嗡嗡鳴響,汗水簾子似的掛下來,蒙住眼睛,可是,還沒爬到五分之一!當你完全忘記了自己,像做了幾場夢,抬頭一望,還遠著呢。你不從地上爬到天上,張雲梅娘家那棵招牌似的檬子樹,就不會出現。先前有嶽母還好,人一到,嶽母立即預備好吃好喝,對你問這問那,嶽母走了,嶽父更加沉默寡言,吃啥,喝啥,都隻有看小舅子兩口子的臉色了。小舅子倒沒啥可說,但他婆娘看到他們就像看到債主一樣,轟隆一聲,臉就暗下去。早些年她還至於這樣,那時候,她表麵上隻是不高興秀兒去,覺得一個瘋子親戚丟她的臉,對丈夫姐姐家別的人,盡管同樣不歡迎,但麵子上的那股熱乎勁兒,真要幾個人比的:她在田間地頭幹活時發現了你,會立即把活丟下,把你往家裏引,一路上,炸破嗓子跟你說話;她招待你吃了幾片肉,碗一放,必然立即走東家串西家,做出很不在意的樣子大聲宣揚:“我這人越來越沒用了呀,羅家壩姐姐(或姐夫,或傑娃)來,我燒臘肉的時候,把手頸扭了,痛得拿雙筷子都拿不起。”臘肉是在火堂上燒,需用火鉗夾住,既然把手頸都扭了,不知有多大一塊肉呢!其實那塊肉就像草鞋鼻梁,短短的一絲兒。不過這倒無所謂,人家招待了你,話總得由人家說去,隻要臉色好就行。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秀兒死去之後,她對羅家所有人都壞了臉色,那是因為羅疤子上去把她大罵了一頓,連爹帶娘地臭罵,像罵狗那樣罵。要不是她逼迫小舅子提早把秀兒送下山,秀兒很可能不會死。她沒好臉色,羅疤子更沒好臉色,這樣一來,原本的走親戚,結果變成了找氣慪。隻是可憐了那老頭子,老太婆死後,他就吃沒吃樣,穿沒穿樣。要不是可憐他,羅疤子早就斷了去北鬥寨的那條路。
雖然對不去北鬥寨求之不得,但羅疤子還是做出很應該去一去的樣子。張雲梅知道他不想去,但她想,丈夫提出端午節跟她回娘家,多半是不希望看到後河耍龍舟。沒有船,沒有那股心勁兒,羅疤子早就不耍龍舟了,但看到別人在河上追風逐浪,他心裏總是很難受。這兩年稍好一點,半島人耍龍舟,已經引不來那麼多觀眾,別說村寨上的,鎮上的大部分人也忙各人的生意。半島人自己也淡了心腸,去年端午節,連東娃也沒下河,而是到鎮上打桌球去了。
張雲梅說:“端午節那天,你自己去鎮上找耍子吧。”
她總是能看穿羅疤子的心思。
羅疤子在她麵前,總是赤裸著,高大不起來。
這讓羅疤子心裏發堵,堵得胸口一蕩一蕩的。要是很年輕的時候,他會用拳頭把鬱悶之氣發泄出來,可而今,他的拳頭朽了。他早就不對老婆動拳頭了。他沒回話,隻說:“我吃飯去。”
張雲梅跟他出來,疲乏得直不起腰的樣子。她去夥房八仙桌下取過花籃,去傍壁的鐮架上取過鐮刀,說我去割點豬草回來,要不然我明天一走,你跟傑娃又沒抓拿了。
羅疤子說:“你去吧。我等一會兒去馬呱呱那裏借把鋸子,把豬圈修一修。”
張雲梅沒聽清他說什麼,出了門。
出了門的張雲梅,渾身的疲乏被風吹走。她沒去坡上割野豬草,直接去了地裏。她控製著自己跑的動作,可事實上就跟跑差不多。陽光絢爛,陽光迷住了她的眼睛,卻把胸腔裏照得透亮,照得劈劈啪啪炸響。那隻沒有翅膀的、失了群的大雁,終於長上翅膀,也找到方向了。她是那樣激動,激動得骨頭裏發癢,激動得分不清是人吃的菜還是豬吃的草。白菜好好的,她卻撇下來,扔進花籃,南瓜葉嫩嫩的,她也一抓一把地割掉。回到家,還隻是下午四點過,她就開始做晚飯了。她故意多加了半盅子米,好留下明天早上吃。那一夜,她沒有合眼,天色未明,半島人全都沒有起來,她已吃過飯,上路了。
霧氣很濃,半島很安靜。
這讓她想起帶女兒上北鬥寨“躲孕”的那天。
〖=BT2(〗3.馬家渡〖=〗
張雲梅走過老街的盡頭,上了新街。
她沒有穿過馬路從南街背後上山,而是沿馬路繼續向西,因為她不是去北鬥寨。
她是要去馬家渡。
一個會跳擺手舞的女孩。
一個十一歲的女孩。
一個名叫船生的女孩。
張雲梅要去尋找這個女孩!
幾乎沒有一宗對不上號的,毫無疑問,就是她!
那個深夜,秀兒落氣的那個深夜,張雲梅將巴豔從桶裏提出來,看到塞進她嘴裏的薄膜卷,眼前發黑。對這孩子,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處置辦法。死,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要是有個靠得住的親戚,送去偷偷地養起來……張雲梅站在屋角,腦子裏快速地搜索,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一個人靠得住。父母自然沒得說,但父母跟弟弟同住,當家人既不是父親母親,也不是弟弟,而是弟媳,弟媳能靠得住嗎?打死她,她也絕不願收留這個無父無母的雜種。張雲梅在心裏叫了一聲:“我苦命的兒哪!”隨後,她拿著钁頭和外套出門去了。拿钁頭是為了埋孩子,拿外套幹什麼?是要給自己禦寒嗎?往後的日子,張雲梅時時這樣問自己。不,別說是夏季,就是天寒地凍,在那節骨眼上她也不會想到給自己禦寒。她是早有準備了。那時候,她的身體裏也有兩個自己,一個準備去埋孩子,另一個,則在為孩子尋找出路。出了門,第二個張雲梅就將孩子嘴裏的東西一把扯去。薄膜卷並沒深到把氣管堵死,孩子嘴不能呼吸,鼻子還能。她活著。她沒有死。張雲梅不假思索,朝後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