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她用外套裹住孩子,摟在懷裏,坐在河邊。

她想看清孩子的模樣,可夜色太濃,看不清。但孩子在安詳地呼吸,不哭不鬧。

夜晚的河水似乎比白天跑得快些,好像河水不喜歡黑夜,黑夜本身也不喜歡黑夜,要加快腳步跑到白日裏去。河水的響聲也更大,吵得水麻柳林裏的雀鳥睡不安穩,一隻鳥吱吱叫了幾聲,叫聲稚嫩,另一隻鳥跟著叫了幾聲,叫得懵懵懂懂,如同夢囈。那是母親在安撫孩子。

張雲梅的淚下來了。直到這時候,她仿佛才明白女兒真的死了,她懷裏的這個孩子,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了——然而,孩子還有親人,她張雲梅就是這個孩子的親人,可為了女兒的名譽,也為了整個家庭的名譽,她卻不得不把她從親人身邊推開。

她跨上了船。自家的船。腳步踩在船板上的聲音,驚心動魄,仿佛三河流域已沒有人,整個大地上都沒有人,不然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怎麼會弄出這麼巨大的響聲!

到處都沒有人,隻剩她,和她懷裏的孩子。

可她卻要把孩子推開。

她在船的橫隔板上坐下來,望著蒼茫的夜色。坐了一陣,她撩開衣襟,掏出乳房,把奶頭送到孩子的唇邊。乳房幹癟,下垂,這樣,使那兩顆發黑的奶頭變得特別大。大卻沒有乳香。但孩子含住了。孩子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不知道世界會有欺騙,早就忘記開始吮奶頭時自己遭遇的危險。

這次沒有危險,卻也沒有她需要的乳汁。

她啼哭起來。

啼哭聲也驚心動魄。

張雲梅把孩子放下了,就放在隔板底下。她先伸手去摸,看隔板底下有無積水。她摸到了一堆毛茸茸的東西。那是一隻打算做母親的水葫蘆鳥,蹲在那裏,正在專專心心地孵蛋。張雲梅的手打攪了它的母親夢,它從窩裏跑出來,站在船尖上,朝張雲梅叫,卻並不離開。那一刻,張雲梅對那隻鳥充滿了感激,“你就做她的親人吧。”她對鳥說。她就在鳥窩旁邊的幹爽處,把孩子放下了。

之後她下了船,解開纜繩,將船往河心方向推了一把。

船打了半個旋轉,順水而下。

孩子的啼哭聲,順水而下。

孩子的啼哭聲像在雲霧裏穿行的飛行物,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看不見了,你好像是看見了,其實已經沒有了,你正說不再仰脖子張望,她又出現在眼睛裏了。張雲梅就這樣守在河邊,守了幾個鍾頭,似乎還能聽見孩子的哭聲。每一絲風過,每片樹葉的鳴響,都像是孩子的哭聲。

曙色降臨,河麵空闊,載著孩子的船,早已不見了蹤影,可張雲梅照樣能聽得見孩子的哭聲。

她終於明白黑夜為什麼不喜歡黑夜了。黑夜太孤單……

當她覺得再也不能磨蹭下去的時候,才失魂落魄地走進水麻柳林,給那孩子造了一座半島人的墳。

她埋下的,是孩子的哭聲。

至於孩子的身軀,她讓她聽天由命。

這麼多年過去,那孩子一直在她心裏活著,那被埋葬的哭聲,也一直在她耳邊縈繞。可正常人的智力告訴她,孩子是活不出來的。她剛出生,沒吃過一口奶!……還有河風呢。張雲梅後悔給她裹得太薄……大河兩岸的人,即便聽見她的哭聲,也不會救她。那正是計劃生育搞得很嚴的時候,正是把男孩當成金包卵,把女孩當成賠錢貨的時候,誰會那麼背時,撿一個賠錢貨回家?如此種種,已注定了這孩子的命運。

最初一段時間,張雲梅不大想去看水麻柳林裏的墳塋,後來,她就經常想去看看了,因為她覺得,那個勉強叫做羅巴豔的孩子,真的就埋在裏麵。

她每次去,都聽到孩子的哭聲。

這實在是揉搓人的,把她從上到下地往碎裏揉。

所以後來羅疤子不讓她去壘墳,她也沒有堅持……

昨天,羅疤子帶回的消息,讓她真的碎了。

是那種心甘情願的碎,舒舒坦坦的碎,碎徹底之後準備重新完整的碎。

是呀,沒有一宗對不上號,她的名字,船生,透露了她的來曆;十一歲,屈指一算,羅秀墳頭上的草,綠了枯,枯了綠,已滿滿當當十一個春秋;她會跳擺手舞,是半島的骨血遺傳給她的,小小年紀就跳得那麼好,是因為,冥冥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從小就被剝奪了跳擺手舞的權利,她要幫母親跳回來,把權利奪回來。

張雲梅就是這樣想的。

“我苦命的兒啦!”她在暗地裏叫,一聲接一聲,急急切切地叫,好像叫得越緊,她就能越迅速地見到她的外孫女。

見到她,她不會叫她船生,而叫巴豔。巴豔這兩個字,她不知在嘴裏咀嚼過多少回了,嚼爛了,吞下去,吐出來再嚼。正是這兩個字,把她變成了反芻的牛,使她嘴裏常常發酸。她要告訴她這名字是怎麼來的,母親叫她巴鹽,然後舅舅改作巴豔,也就是說,她不是船生,她跟所有孩子一樣,是母親生的,她有母親,有舅舅,還有外公外婆——她並非沒有親人!

張雲梅可以去老街盡頭的碼頭上坐船走。那裏有船可直通縣城。雖然,並不十分清楚馬家渡在哪裏,但大體方位是有的,它應該是在清溪鎮和縣城之間,離清溪鎮近,離縣城遠,張雲梅在清溪鎮下船,再沿河往下找,會省去許多腳力。但她沒有坐船,早上七點半,才有第一班,她等不及。再說,船上難保不碰見熟人。她不怕碰見熟人,她可以對熟人說,自己準備去清溪鎮買一對雙月豬來喂,清溪鎮的雙月豬比回龍鎮便宜,這誰都知道。然而,她不願意跟熟人說一路的話,她這時候不願跟任何人說話,就想獨自去想象,去憂傷,去快樂,去叫“我苦命的兒”。

曾經,清溪河是一條波濤洶湧百舸爭流的大河,那當然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它不僅有後河與中河這兩條主要支流,沿途還接納眾多溪水,如果從半島出發,大船可以從清溪河開到州河,由州河而渠江,由渠江而嘉陵江,而長江,當年,三河流域的土產,走水道運往重慶,重慶的摩登貨,又走水道送往三河流域。隻穿一條褲衩甚至全身赤祼的纖夫,把兩岸的濕土踩得發黑,就跟他們的皮膚一樣黑,也跟他們一樣終年沉默。後來,溪流消失了,清溪河小了,大船去不了重慶了。再後來,連縣城也去不了。於是人們就沿河步行。河岸本沒有路,被人踩出了一條路。七年前,縣城修了個國家二級水電站,隻要不發洪澇,水都蓄起來,船又可以去縣城了,路也跟著荒廢了。但那路的痕跡還在,張雲梅在舊痕上行走,被深密的蘆葦叢掩埋,河水在身旁流,卻看不見河水,隻聽見它流動的聲音,偶爾吹來一股風,葦海倒伏,翻滾出白浪,倏然間又挺立起來,將她包圍。在這無人的河穀裏,張雲梅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無所顧忌地把她外孫女的名字叫出聲。

但她沒哭沒笑,隻加緊趕路。

漫長的蘆葦的長河,被她甩在身後,前方出現了田野和村莊。田野裏靜得隻有風響,見不到農人,也難以見到一隻雀鳥。有一些田地裏,長著齊人高的荒草,它的主人,去了外麵的世界,不再耕種它了。村莊裏,有像雲那麼淡的炊煙。炊煙引起張雲梅的饑餓感。她已疾走了好幾個鍾頭。

不過終於看到清溪鎮了。好些年前,張雲梅還可以算作新媳婦的時候,到清溪鎮來過,當時覺得它大得不得了,現在看去怎麼那麼小啊。這不是錯覺,清溪鎮的確變小了,縣城的電站一修,清溪河中遊的大片土地被淹,清溪鎮也不能幸免。事實上,老鎮隻剩下一些柱梁細瘦而高聳的吊腳樓,鎮子的主體部分,差不多都是新修的。張雲梅從一座荒草離離的石拱橋過去,進入鎮子。

她要問路,還要給外孫女買些吃的,穿的。

她盡自己的錢買了一大包,之後問老板:“大妹子,你知道馬家渡在哪裏嗎?”

那大妹子將下巴朝下遊一揚。

“還有多遠?”

“出鎮子就到。”

張雲梅道了謝,朝鎮外走。在她又準備過石拱橋的時候,才想起來,應該問清楚是左岸還是右岸。她可以就近問人的,但她不放心,她覺得剛才那蓄著劉海的大妹子靠得住,何況她照顧了她生意,她理當幫她指路。於是她倒回去。問明白了,是在右岸,不必過橋。

離了鎮中心,沿河都是吊腳樓,吊腳樓以羸弱的姿態宣告,自己和跟自己有關的那段曆史,還活著,你承不承認,都活著。這是清溪鎮的老區,類同於回龍鎮的老街。老,就伴隨著蕭條和寂寥。世間的萬事萬物,跟人走著同樣的道路,這是時光鋪成的道路。走完吊腳樓,河上沒見一隻船,也沒見一個埠頭,隻有田原靜靜起伏。麥田剛收割,秧苗剛插下去,使田土顯得特別單純,也特別清瘦,像孩子。這裏比不上半島。這讓張雲梅心痛。正是這份心痛,使她一直亢奮的神經冷靜了一些——我有什麼臉麵去見她?我有什麼臉麵把這一大包吃的穿的遞到她手裏?我該怎樣向她和她的養父母說?是認下一個親戚還是把她收回去?她既然那麼出息,人家救了她的命,又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肯定不讓我收走,我也肯定不能收走,可就算認個親戚,她將來去半島,我該怎樣向半島人介紹她的身份?實話實說,不行,不實話實說,我又怎麼對得起她?

這一連串的問題,張雲梅之前沒有想過。

她站住了。這一站,她的心又痛了。

痛的方向發生了改變。

她想的是,就算見了她立即把我拉去砍頭,我也非見不可!

精神又上來了,她又邁開了步。

田原上立著稀稀疏疏的房舍。她不想進房舍裏去,希望有人出來。如她所願,有一個跟羅疤子年齡相仿的男人出來了,站在院壩邊。她湊上去問:“大哥,這裏是馬家渡嗎?”

那人懶懶地、低低地應一聲:“是啊。”

“船生住在哪裏?”

男人站在高處,她站在低處,她仰著頭。她盡量控製自己,聲音還算平靜。

“誰?”

“船生,李船生,就是到處表演擺手舞那個小姑娘。”

男人搖了搖頭。

這時候張雲梅有些控製不住了,哄地一下,汗水急出來了。說是汗水又不像,膠一樣貼住脊心。

她把塑料袋放在地上,雙手比畫著,按照羅疤子描述的樣子,描述李船生的長相。

男人淡心無腸地聽著,聽過後,又搖了搖頭。

張雲梅比畫的幅度更大,聲音更大,語速更快,說的內容,卻跟前麵沒什麼兩樣,讓男人聽上去像是在逼他給一個答複,他顯得不大高興,頭也懶得搖了。

這時,院壩那邊過來一個女人。男人帶一絲譏諷地問她:“你曉得一個叫李船生的嗎?”女人說:“不曉得。咋回事?”然後她看到了下邊的張雲梅。女人天生的好奇心和熱心腸,使她有耐性聽張雲梅翻來覆去地訴說,聽明白後,她說:“不曉得,真不曉得。”張雲梅口幹舌燥。她早就饑渴難耐了。她想,一定是船生來曆蹊蹺,馬家渡的人對她有所防備,靈機一動,說:“我家裏有事,想請李船生去表演。”可是女人還是那話:“不曉得,確實不曉得。”每一句都說得那麼懇切。接著女人又說:“你再到下遊問問看吧。”張雲梅說:“這裏不是馬家渡嗎?”女人說:“是啊,可馬家渡沒有這個人。外麵的人經常把這一段河都叫馬家渡,你再往下遊走走吧。”

張雲梅不再說什麼了,踏著河岸苦艾叢生的黑土,朝前走去。

“請問這是馬家渡嗎?”

“你這樣叫,也行。”

“你認識一個叫李船生的人嗎?”

“我們村沒有姓李的。”

又走一程,張雲梅逮著人問:“請問李船生住在哪一家?”

“哪裏的李船生?”

“這裏的啊。”

“這裏沒有李船生。”

“你認識李船生嗎?”

“不認識。”

又走一程,張雲梅問:“馬家渡還有多遠?”

“你問馬家渡啊,在上遊。別人習慣把這裏叫馬家渡,其實該叫牛角灣,過灣就是縣城了。”

是的,縣城就在不遠處。牛角灣“彎”得並不厲害,目光順著深藍色的河水流去,數百米外就是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

張雲梅從沒去過縣城。她也不需要去縣城。她一屁股坐了下去。

到處都是馬家渡,可她要找的那個馬家渡,卻從這帶山川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