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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她是我家的孩子

羅疤子以為,那個名叫李船生的女孩在鎮上的表演,隻有他一個半島人看見,他遵從老婆的吩咐,不向任何人說起,這消息自然也就不會在半島上傳開。然而,張雲梅出腳的次日上午,他見天空蔫蔫的,做出一副要下雨的模樣,便叫上兒子,去中河把十天前砍好的柴背回來,還沒走進柴山,羅傑就說:“爸,鎮上來了個外地人,會跳擺手舞。”羅疤子那時候正想著那件事情,聽見兒子說話,順口應答:“不隻是會跳……”說了半句,他停下了。原來兒子也知道了?他並沒特別上心,以為是張雲梅告訴他的,說:“你曉得就是,別到處亂講。”羅傑說:“我哪裏亂講了?我是聽別人說的。昨天下午,我去還馬大娘的鋸子,馬大娘不在家,隻有她的黑兒躺在門口。聽說馬大娘去了中院,我把鋸子放在黑兒身邊,叫它守著,然後攆到中院去,想告訴馬大娘一聲,結果看見一大堆人圍在那裏說話,說的就是那個跳擺手舞的外地人。”羅疤子將打杵在背莢上敲出很大的響聲,說:“你馬大娘那人,一輩子就做一件事:當高音喇叭!”羅傑說不是她在說給別人聽,看樣子她先不知道,她是在聽別人說,聽得鼻涕流出來老長,也不知道擦。

羅疤子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了一下,想這下好了,中院人知道了,差不多就是整個衙門知道了,馬呱呱知道了,差不多就是整個半島知道了。

父子倆走進柴山,露水螞蚱似的飛起來,往他們身上撲。羅疤子的兩根指頭,在衣服上拈,想把露水拈掉。拈了那麼幾下,他突然問:“你建放爸在不在場?”

羅傑說:“在場。”

“他怎麼說?”

羅傑想了想,說:“建放爸一直在聽,沒說話。”

羅疤子“唔”了一聲,也不再說話。

那整個白天,羅疤子都沒再說話。

天黑下去好一陣,張雲梅回來了。回家之前,她先去了水麻柳林,將木柵欄拆開,把給巴豔買的吃食,用棍棒撬開枯枝,掘開泥土,埋在了那個幾成平地的墳塋底下。當她掘開那個許久無人照管、已經失去形狀的土堆,那哭聲便絲絲縷縷地浸出來,像一股冷浸浸的泉水。哭聲一遇到空氣,由泉水變成了氣體,在黑夜裏凝聚。那氣體也是黑色的,隻是比黑夜更濃,因而黑夜反而成了光明,照見那氣體凝結成一顆頭,一隻手,一段腰身,終於,是一個完整的人形了。張雲梅伸出雙手去抱。隻聽稀裏嘩啦一陣響,人形碎成了渣,卸到坑裏。

外孫女的哭聲已被螞蟻蝕空了。

這是張雲梅最後一次聽到她的哭聲。

幸好她知道外孫女好好地活著。哭聲空了,是告訴她那孩子現在應該過得很好。

張雲梅這麼安慰自己,神情莊嚴地把吃食放了進去。那些粑粑餅餅,她一個也沒吃。有好幾次她把手伸進袋子裏,想拿一個出來吃,可每當這時候,她就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小巴豔正在某一處挨餓,她這個當外婆的,卻把東西給她吃掉了!要不是昨天夜裏,牛角灣一戶人家收留了張雲梅,讓她住了一宿,還給了她晚飯吃,今兒早上又讓她啃了三個嫩玉米,她沒法完成這麼遙遠的路程。回來時她依舊步行走了旱路,因為她已分文不名,沒法坐船。

吃食埋下了,衣物卻沒埋。馬家渡飛走了,她的外孫女卻會回來!這不是她空洞的希望,這是她的信仰。到了外孫女回來的那一天,她再把衣物送給她,即便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外孫女不再是小姑娘,那些衣物再也穿不上身,她也要讓外孫女知道外婆的一片心。

柵欄還裝不裝上去,無關緊要,但張雲梅還是細心地按原樣裝好,才回了家。

夥房的門半開半閉,裏麵空空地亮著燈。丈夫和兒子既沒在院壩,也沒在夥房,張雲梅便趕緊幾步溜進去,在臥室門口站住,往裏瞅。裏麵也沒人。她走進臥室,打開平時不大用的箱子,將衣物藏起來,才回到夥房裏大聲喊:“人呢?”

沒人答應她。

她去揭開罐蓋。鐵罐裏盛著半罐冷稀飯,這太好了。這一定是丈夫和兒子打的懶主意,煮一頓吃兩頓甚至三頓。她呼呼啦啦地,把半罐飯吃得罄盡。肚子飽了,人才穩穩實實地站在大地上,到家的感覺才鮮明起來,一路的尋找與失望,也才完完整整地在腦子裏鋪開。

“人呢?”

這一聲喊得很實在,是真正的發問。

羅疤子和羅傑雙雙回了院壩。他們去中院聽人閑談去了。沒有參與,隻是聽。談的就是跳擺手舞的女孩李船生。羅建放也沒參與,他拉一顆小燈在天井裏,背朝院壩,一直在那裏忙著什麼事。

一家人似乎都很興奮。興奮的方向不同而已。羅疤子沒想到老婆這麼快就回來,問北鬥寨老太爺的身體,問小舅子還像不像以前那樣當耳朵,問舅子婆娘給沒給張雲梅臉色看。張雲梅照著上次回娘家的印象,一一回答,說的是北鬥寨的事,腦子裏轉的卻是清溪河,是馬家渡和牛角灣。之後,羅疤子才說他跟兒子到中院幹什麼去了。“不是我說出去的,不信你問傑娃。”他補充說。

直到這時候,張雲梅才慘笑了一下。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多少年來,半島沒有了大事,一個外地孩子會跳擺手舞,就成了大事。

“他們啥意見?”張雲梅問。

“也沒啥意見,就是覺得稀奇。”

既然這樣,讓他們去議論好了。

其實,半島人是很希望有一個意見的。他們都盯著羅建放。按照羅建放的原則,絕不允許一個與半島不相幹的人會跳擺手舞。可羅建放就是躲在天井裏不出來,也不吭一聲。

羅建放沒在半島說話,卻到鎮上去說了話。那些天,他一反常態,吃過早飯就到鎮上去,挨門挨戶地打招呼。招呼打得很簡潔。一坨鐵,看上去總是很簡潔的。簡潔成就了它的硬度。他的意思是,你家裏不管大事小事,紅事白事,都不準請那個名叫李船生的女孩來跳擺手舞,擺手舞是半島人的,不是外人跳的,也不跳給外人看,要是你們有誰不聽招呼,到時候出了人命,就不好看了。厲害的是後一句話,誰都不願意惹出人命,而半島人說要弄出一個人命,那就是真的要弄,不是放空炮。鎮上許多人都認識羅建放,也認識他那個肥豬一樣的兒子,他兒子東娃霸了陳倩的事,差不多路人皆知,大家也都知道陳倩的老爹氣綠了眼睛,氣燒了心,卻無可奈何,還有陳倩甘讓他霸、分手時還要死要活的事,許多人也都是聽說過的。

總之,羅建放和他兒子,都是狠客,惹不起。

張雲梅並不知道這些。那時候,羅疤子還是常去鎮上,張雲梅就經常在羅疤子出門不久,裝模作樣地扛著鋤頭、背著花籃下地,她把農具放在田間,就朝鴨嘴方向走,趁沒人過渡的時候跳上船,潛伏到鎮子裏。她相信,總有一天,巴豔(她已在心裏確定李船生就是羅巴豔了)還會到鎮上來。前些年,清溪鎮是這條河上的中心,自從縣城修了電站,清溪鎮萎縮了,也落寞了,中心轉移到了回龍鎮,巴豔雖然小小年紀,卻已是行走江湖的人,江湖中人不可能不到大碼頭。她沒能在馬家渡找到巴豔,但很可能,司儀介紹的時候,把地方說錯了。為此,她去紅光滿麵酒樓問老板,老板說,那天的節目是壽星家人安排的,人也是他們請的,司儀是壽星的外孫,不是鎮上人。她又去找到那天的壽星,壽星說全是他外孫在操辦,張雲梅問了他外孫的名字,住址,結果他住在兵工廠附近。張雲梅抽大半天時間,去那邊打聽,那人說,沒錯,她就是馬家渡人,但我沒有她的聯係方式,那回我去清溪鎮辦事,碰見她在表演,我覺得有意思,想到外公的生日,就告訴了她日子,請她來湊熱鬧,帶她的那個人給了我一張宣傳單——說到這裏,他去屋子裏找那張宣傳單,但是沒有找到。張雲梅問:“帶她的那人像啥樣?”他說是一個中年男人,連名字我也沒記。張雲梅道過謝,離開了。

從此,她又多了一層憂慮。

她覺得自己的外孫女過得並不好,外孫女在被那個中年男人利用,是那個男人牽著的猴子。

許多個日子過去了,那孩子沒再到回龍鎮來過。

這期間,張雲梅又曾兩下清溪鎮。她既沒在鎮上“碰見”那孩子,也沒能把飛走的馬家渡找回來。她還是抽空就去鴨嘴對麵,看來來往往的人流。把眼睛看瘦,也沒能把她的外孫女“看”出來。

有天上午,她見老街上一家人在門上貼出了大紅喜字,便湊上前去,跟主人打招呼:“是要結媳婦啦?”人逢喜事,對人都很和氣,那家男主人笑嘻嘻地說:“是啊。”張雲梅說:“恭喜恭喜!你們知道有個跳擺手舞的小女孩嗎?那回在新街給人慶過壽的,你們為啥不請她來湊湊熱鬧?”男主人說:“那女孩又不是回龍鎮人,我們到哪裏去找她呀?”張雲梅很失望,正準備離開,男主人又說:“就算我們找得到她,也不敢請她來。”張雲梅心裏一驚:“這是為啥?”男主人將下巴往河那邊揚了揚:“他們來給我們打過招呼,說不準我們請她。”張雲梅越發吃驚了,說:“你指的是半島人嗎?我就是半島人,誰來打過招呼?”男主人聽說她就是半島人,笑容收了,臉色暗了,張雲梅再怎麼問,他也不開腔了,而且明顯有了怒色,像張雲梅身上帶著晦氣。

張雲梅又去問了好幾家,都說半島人來打過招呼,具體是誰來打了招呼,卻又不說。

這麼說來,那孩子是再也不會到回龍鎮來的了。

她不來,但半島人對她的議論,卻一直沒有消停。

議論開始是公開的,後來轉入了地下。婦人也罷,男人也罷,隻要幾個人碰在一起,隻要確信周圍沒有不能聽他們議論的人——他們需要避開的對象,他們自己清楚——就說開了。那孩子是他們話題的核心,但把這核心包裹起來的,是越來越厚實的皮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很大一部分內容,是他們依照想象描畫出來的。人世間的有些話題,是想象不盡的,古人想,今人想,男人想,女人想,就是想象不盡。這樣的話題像食物一樣,喂養了一代接一代人的生活。

雖然沒聽到別人的議論,可羅疤子和張雲梅都感到氣氛不對,一群人,分明在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待他們走近,突然就不說了。如果正說得起勁的人沒注意他們的到來,旁邊的人必然會咳嗽一聲,或者故意揚聲招呼他們,這樣,說話的人也便立即閉嘴,做出很“正常”的樣子,把話題扯到家長裏短上去。張雲梅想,別人也跟她一樣,知道了李船生就是她的外孫女,由此也知道了,羅秀並不是得病死的,而是生孩子死的。羅秀,一個沒出嫁的瘋子,一個連婚也沒訂的瘋子,她的孩子是誰給的?他們感興趣的,一定就是這些東西!

其實不僅僅如此。

羅疤子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別人的議論不隻是上麵的那些內容,可他不敢往深處想,也不願往深處想。他連跟張雲梅討論一下這件事的勇氣也沒有。張雲梅倒反而豁出去了,如果別人說的真是這件事,讓他們說去!如果真有人問她:“那叫李船生的孩子,是你外孫女麼?”她就承認!該丟的臉,早遲要丟。真要說丟臉,也不是丟她秀兒的臉,一個瘋子,能知道什麼呢?卻懷了孩子,這分明就是某個男人對女兒做下了畜生不如的事,要丟,也是丟那個男人的臉。

老實說,她一直在心裏憋著,憋了這麼多年,別人不問,她自己都想抖摟出來了。

這天黃昏,張雲梅從後河邊的田地裏回來,遠遠地,她望見幾個人站在學校外的渠堰上,頭挨著頭,顯然又在說那件事。往常,張雲梅會有意避一避,今天她不想避,她邁著很大的步子,朝渠堰上走,像是生怕那幾個人離開似的。那幾個人沒有離開,當然話題早就轉了,說的是鎮上新近出現的新鮮事:楊侯山一個年輕女子,去外麵的世界闖蕩幾年,不知怎麼就賺了那麼多錢,到鎮上買了個門麵,做起理發生意。都說她去的是廣東,在廣東做流鶯——廣東人把妓女叫流鶯,三河流域比較大眾化,叫小姐。有些人就想在這個做了小姐的人身上撈一把,這天她給鎮上一個大胖子理發,那大胖子把手伸過自己頭頂,摸她的奶,她躲開了,說這位大哥,請你放尊重些。大胖子說,我又不是白摸,我給錢。她說你把錢拿給你媽。大胖子不生氣,還笑了。那女子又過來給他理發,由剪刀換成了剃須刀。她剛站到大胖子身後,大胖子的手又伸上來了,而且緊緊地抓住了她的一隻奶。她說:“放開!”大胖子不放開,還嬉皮笑臉的,說:“我就這麼抓一分鍾,給你一百元,夠了吧?”話音剛落,大胖子就發出一聲慘叫,胸披也沒解下來,就衝出了理發店。女子在他咽喉上割了一刀。幸好大胖子脖子上的肉厚,否則就把喉管割斷了。這幾天,整個三河流域都在傳說這件事情。

張雲梅站在那裏聽,沒一句能入她的耳。

她從幾個人的神色早就看出,在她到來之前,他們根本就不是說的這回事。

她不想再遮遮掩掩的,直截了當地問:“你們不是說的大胖子,是說的李船生吧?”

“李船生?沒有啊?我們誰說了李船生啊?哪個叫李船生啊?”

張雲梅笑了一下:“你們也沒必要費心思瞎鼓搗,我告訴你們,那孩子,是羅秀的娃娃,是我的外孫女,她是我家的孩子。她不叫李船生,她叫羅巴豔!”

說完她朝家裏走去。

身後聲息全無,像是沒有人。

〖=BT2(〗2.真 相〖=〗

那天晚上,張雲梅本想將巴豔出生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還有自己去馬家渡的尋找,都說給丈夫和兒子聽,還想將自己給巴豔買的衣物,取出來給丈夫和兒子看,可她實在沒有精力了。

她不想說一句話,也懶得多動一步,晚飯也沒吃,就躺到床上去。

就在那天深夜,半島上發生了一件事情。

馬呱呱家的黑兒死了。

那條老狗,早就到了該死的年齡,可在天快黑的時候它都還很精神的。馬呱呱去地裏摘菜,準備第二天背到鎮上去賣,摘滿了一花籃,又摘了好大一抱,馬呱呱將花籃裝不下的部分,用繩子係起來,繩子的兩端各係一捆,然後架到黑兒背上去。至少二十斤重。馬呱呱說:“你背得動不?要是你背得動,你先背回去,我跟著就來。”黑兒便馱著這二十斤菜,踏著暮色往家裏走。走幾步停一停,是在等馬呱呱。這情景,許多半島女人都看見了,半島女人說,我們有男人,馬呱呱沒有男人,但馬呱呱有狗男人,馬呱呱的狗男人比我們的男人好!說過這些話,半島女人就笑,笑聲沒出來,眼圈卻紅了。黑兒在半途中等到馬呱呱,一同往家裏走。暮色在他們腳下黑蝴蝶一樣飛舞,狗四隻腳,人兩隻腳,黑蝴蝶在狗的腳下飛得也更密集。回到家,馬呱呱做晚飯,黑兒便守在火堂邊上,熱得長伸著舌頭,可就是不到院壩裏乘乘涼。人類的有一些活,它能做,有一些不能做,遇到不能做的時候,它總是含羞帶愧,並以懲罰自己的方式表達它的愧疚。飯好了,它跟馬呱呱一桌吃。矮桌上一隻人碗,一隻狗槽,狗槽不像別人家的狗槽,是石頭做的,黑兒的狗槽也是一隻碗,跟馬呱呱用的碗同樣質料,隻是更大些。黑兒吃了很多,滿滿兩大碗。馬呱呱收拾碗筷的時候,它一直在心滿意足又精精神神地舔它的嘴。

可到後半夜,它怎麼就死了呢!

馬呱呱起來解手,順手摸了一把黑兒。發現黑兒的身體蜷曲著。硬邦邦地蜷曲著。

抽泣。哭聲。然後哭聲轉成喪歌調。

馬呱呱有一副好嗓子,她的喪歌調把整個衙門攪動了,也把夜晚嚇得急速奔跑。

天勉強露出曙色,中院和下院的人,就都跑到上院去看。

不出所料,是馬呱呱的黑兒死了。馬呱呱撲在黑兒的屍體上,披頭散發的,打自己的臉。她本是一張幹瘦的臉,這時候顯得很胖,臉一胖起來,她仿佛年輕了許多。人們去勸她,把她從狗的屍體上拖開,可她掙脫出來,幾個疾步,頭往門邊的牆壁上撞。

桂秀英這時候剛好進她的屋,一把將她抱住。馬呱呱在桂秀英的懷裏爛成一攤泥。爛成一攤泥的馬呱呱說:“你們別管我喲……我分明曉得它那麼老,還讓它背那麼重,它是累死的喲……你們別管我,讓我死了算了喲……”這些話,她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唱出來的,用喪歌的調子唱出來的。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一直涼進心裏。滿屋的人都縮著肩膀,默然無語。馬呱呱從骨髓裏撕扯出的哭聲,讓他們不再以通常的思維去理解一條狗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