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這時候,黑兒突然發出嗚嗚的聲音。

馬呱呱以為它活過來了,像受到驚嚇似的止了哭聲。

結果不是黑兒在嗚嗚,而是一條花狗。

這是桂秀英家的狗,跟桂秀英一同上來的。她女兒把這條狗送來的時候,是一條小狗,現在是一條大狗了,甚至可以說也是一條老狗了。花狗伏到黑兒跟前,去跟它對鼻子,但黑兒沒有反應,花狗便嗚嗚地叫,用爪子去刨它,想讓同類重新站起來。可黑兒站不起來了。黑兒真的死了。

馬呱呱見狀,又是好一陣哭。

哭到聲嘶力竭的時候,她朝滿屋子人跪下了,磕頭,第三個頭磕下去,便額頭觸地,不起來。

她請大家來為她幫忙,她要為黑兒辦喪事。

她要為一條狗辦喪事!

盡管半島人不再以通常的思維去理解一條狗的死,可他們畢竟知道狗是狗,人是人,狗有狗的活法和死法,人也有人的活法和死法,人的祖先曾經像狗那樣活過,也像狗那樣死過,於是他們去戰鬥,用熱辣辣的鮮血去洗掉通向狗道的人生,好不容易,才混到能像今天這樣直立行走的。

現在,卻讓他們去為一條狗操辦喪事。

沒有人去拉馬呱呱起來。

當馬呱呱抬起頭,看見一屋的人都空了。

她把黑兒停在一塊門板上,在家裏放了三天。無人為它念經超度,隻有馬呱呱日夜不絕的喪歌。馬呱呱的喪歌聲貫流水,響遏行雲。三天過後,她找出一口老舊木箱,那是她的陪奩,她親自動手,將這陪奩重新上過漆,把黑兒裝殮進去,背到墳林去埋了。她把黑兒埋在了自己丈夫的墓旁。

那一天,半島霧氣彌漫。霧氣變成小雨,有的從天上往地下落,有的從地下往天上落,小雨來自四麵八方,敲打著馬呱呱背上的木箱,深深淺淺的,淅淅瀝瀝的,叮叮當當的。

這件事讓半島沉寂了一些日子。

這就像黎明之前的沉寂,是為新一天的喧鬧養精蓄銳。月亮下去了,天邊的白,一波一波地蕩開來,人體內的精氣,就像白天被曬蔫的草莖,經過一夜的吸納,又挺立起來。人的精氣,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嘴巴消耗掉了,吃東西和親吻,都隻會長不會消,說話才會消耗。人們對這種消耗樂此不疲。人們說的不是馬呱呱和她的狗。誰都以為他們會說這件事的,但是他們沒有,他們隻是走進墳林裏,看見那個跟馬呱呱的男人並排而立的獨木舟,心生一絲辨不清方向的憐憫,緊接著就把心思轉移了。馬呱呱和她的狗有什麼好說的?黑兒本就是馬呱呱的狗男人,她把狗男人埋到前夫的墓旁,是正理該當的事,正理該當的事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隻有那些不確定的、帶著無限可能性的事情,才會引起人們長久的興趣。

比如,那個曾到鎮上跳擺手舞的小女孩。

半島人確定了那小女孩——不管她叫李船生還是叫羅巴豔——的身份,可對她的議論依然沒有停止,還變得越發起勁。從早到晚,半島的每個角落似乎都在嗡嗡作響。

這是因為,被羅疤子偷聽卻沒認出人頭的那一男一女,究竟沒能守住秘密。

守住秘密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秘密最強大的生命力,就在於它無時無刻不啃咬持有者的心,讓他們將自己吐出去,把秘密變成公開。當所有人都蒙在鼓裏的時候,那秘密雖然活著,卻得不到營養,活得沒精打采,因而他們能夠守住,可一旦別人對這話題發生了興趣,秘密會在陡然間長成參天大樹,誰掌握了它,誰就可能被撐死。秘密本身不會撐死人,但虛榮心會助紂為虐,“我知道!我知道!”虛榮心向著全世界呼喊。於是,你成了秘密的奴隸,隻好拚命掙紮,掙紮的結果是大嘴一張,將秘密連根帶葉地嘔出了事。

那一男一女,不僅說出了羅秀在廣場邊遭遇強奸的事實,還指出了強奸者的姓名。

半島人談說的中心,就是這個。

那天,幾個人正議論會跳擺手舞的小女孩,不知是誰(對傳言,你永遠指認不出是誰),說那孩子雖然不是半島人,卻是半島人的種。緊接著,依然不知是誰,說到羅秀的死,她哪裏是病死的呀,她是生孩子生死的,難道你們沒看見她死之前那些日子的怪異舉動嗎?穿著大垮垮的衣服,分明就是遮掩挺起來的肚皮,然後神神秘秘地去了北鬥寨,又神神秘秘地回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已經回來的時候,她就死了!進而指出,後河邊水麻柳林裏那座小墳,你們都注意到了嗎?本以為那裏埋著羅秀的孩子,如今看來,孩子生下來就悄悄地送了人,那座墳隻是裝裝樣子,是空的,要不然,怎麼開始像一座墳,後來敗得不像一座墳了,也沒人去經管一下呢?這種推理,有一點小小的瑕疵:既然孩子都送人了,何必要畫蛇添足地造座假墳留人口實?但半島人跳過了這點瑕疵,繼續往前走,終於走到那個夜晚:星空底下,瘋子羅秀被壓在幹溝井的堤埂上,稻草繩捆住了手腳,嘴裏塞著一把虎耳草。壓住羅秀的那個人,由遠景慢慢往懷裏拉,打成了特寫……

女人懷孕,本來稀鬆平常,但因強奸而懷孕就不一樣了。

要是若幹年前的半島人遇到這事,必然有一場械鬥發生。這場械鬥力量懸殊,因為強奸犯不可能找到任何支持者。半島人的公平心,是用天地稱出來的。強奸?祖祖輩輩的半島男人,都不幹這種齷齪事,何況是強奸一個瘋子。他們會把強奸犯圍在中間,向他舉起明晃晃的斧子或彎刀,卸掉他一條手臂,或者一條腿。這隻是附加的,主要是剜掉那家夥的雞巴,手都不換,一刀剜下來,扔給狗吃,狗不吃就扔到河穀裏去,扔到對麵楊侯山去,讓個子小牙齒尖肚量驚人的豬獾吃。因為此前沒有經驗,這隻是一種猜測,但依照半島人的脾氣,他們會這樣做的——然而那隻是若幹年前的半島人,現在的半島人變了,祖先留在他們血液裏的東西,年年月月的,隨著河水流走了。他們像半島之外的人一樣,對這種事,隻是偷偷摸摸地議論,隻是等著看羅疤子有什麼反應。

羅疤子還不知情呢。張雲梅沒把實情告訴他,傳言也不可能吹進他的耳朵,因此他有理由繼續麻醉自己,在秋季的雙搶時節到來之前,抽空去鎮上找樂子。跟以前不同的是,他不會在一個攤點前一蹲就是小半天,那樂子再好玩,他也不會這麼做。他背著手,邁著疲遝的步子,在鎮上走,從上街走到下街,從老街走到新街,就像巡邏員。他也比以往回家晚,許多時候,午飯就在街上吃碗小麵,天快黑的時候,感覺自己今天又白走了,才穿過豬牛市場,下到碼頭上去。

黃昏如雨,他過了河,爬上鴨嘴,黃昏就將他圍困起來了。

他在這如雨的黃昏裏,碰到了兩個外省人。

那兩個外省人身材高大,蹲在鴨嘴上抽煙,見到羅疤子,急忙打招呼,很熱情,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看來他們早就知道半島人排外。他們說話的語音稀奇古怪,羅疤子不大能聽得真切,但大概意思還是懂了。那兩個人說,他們家住漢水河畔,是來鴨嘴祭祖的。他們的祖先曾經帶著兩個蠟黃色的湯圓,借一個老和尚的手扔在了後河與中河的交界處。羅疤子來了精神。原來,關於鴨嘴的傳說竟然是真的?鴨嘴真是那兩個湯圓的墳塚?他也蹲下來。其中一個遞給他一支煙,問了他許多話。羅疤子不懂為什麼問他這些話,那些話都是渣渣草草。之後,他們提到羅建放天井裏的那口缸,提到放在晚清遺牆邊的石磉磴。羅疤子說:“你們咋知道的?”他們說是聽別人說的。在羅疤子看來,這同樣是些無聊的話題,可以聽,也可以不聽。現在他不想聽了,因為他們提到了羅建放。

當天夜裏,傍後河的一片菜地裏,出現了好幾處被挖掘過的痕跡。每一家菜地的主人,包括羅疤子,都發現了,但都沒有在意。菜棵損失得並不多,也就三五窩,現今,對三五窩菜,沒有人去計較的。他們還以為是誰牽牛過身,不小心讓牛給踩了。

過了些天,一個爛雲滿天的傍晚,去後河的羅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來,對正準備出門給牛提水的父親說:“爸,你快去看!”

兒子那麼驚慌失措,羅疤子很不高興。不知有多少個年頭,他自己一直是驚慌失措的。兒子的樣子讓他看到了他不喜歡的那個自己。

他說:“沒出息的東西,鬼攆起來了啊?看啥?”

羅傑目光銳利,嘴唇顫抖,說不出話,真像是鬼魂附體。

“啥事你說嘛!”

羅傑沒說,撤身朝外跑去。羅疤子愣了一下,也跟著他跑。

一直跑到了後河岸邊的水麻柳林。

巴豔的墳被挖開了。

木柵欄被毀掉,然後把墳挖開了。

裏麵沒有屍骨。一根骨頭也沒有!

她再是剛出生的嬰兒,也應該是有骨頭的。

可是,土坑裏隻有一個發黑的塑料包。當著父親的麵,羅傑把包提起來,打開,立即又扔掉了。

那裏麵也沒有巴豔的屍骨,隻有一包灰,重重疊疊的胖蟲子,在那包灰裏拱來拱去。

“找你媽去。”羅疤子說。

張雲梅在雀兒山。父子倆一同上了雀兒山。

聽完父子倆的話,張雲梅才放下鋤頭,將巴豔出生那天的事,還有她幾次去清溪河下遊尋找的事,從頭至尾地說了一遍。

她說得異常平靜,可羅疤子和羅傑聽得一點也不平靜。

兩個人的時間,都撥回到羅秀死去的那個夜晚。但羅疤子隻在那個夜晚停留片刻,就一直向前狂奔,想止也止不住。羅傑卻不,他聽明白了母親的話,可他的魂,固執地守候在彌留之際的姐姐麵前,姐姐向她呼喊:“巴鹽!巴鹽!”這兩聲呼喊,讓那孩子死而複生,沒過一會兒聽說她又死了,父親讓母親去把她埋掉。他以為,生和死的距離,本就是這樣近在咫尺,絕沒想到是父親下了毒手。

他瞧不起父親,而且恨父親。以前,他隻是可憐父親,從來沒有瞧不起他,更沒有恨過他。

一家人都被拉進了一條河裏。那是一條紅河,發源地在羅秀的肚子裏,要流多遠,要流向哪個地方,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在河裏撲騰,反而將巴豔的墳是誰挖開的,為什麼被挖,都忽略過去了。

羅疤子的心還在向前狂奔,道路的盡頭,是可怕的真相。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能力獨自麵對那個真相了。他很想當場就說出來,但他注意到了兒子的眼神。他並沒覺得那眼神是對他的鄙視和痛恨,他隻是感覺到,深愛著姐姐的傑娃,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候就聽到那個真相,肯定會瘋掉的,他送走了一個瘋女兒,也會迎來一個瘋兒子的。因此羅疤子忍住了。

一家三口下了雀兒山。羅傑立即去了中河,他要將巴豔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姐姐。

羅疤子和張雲梅往家裏走。

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剛進門,羅疤子嗒的一聲將門閉了,像身後有追兵。

“你記得我給你說過的那孩子的長相嗎?”

張雲梅被關門聲嚇得一抖,於是她就用波浪湧流似的聲音說:“記……得……呀。”

“像誰?……我是說,那翹起來的嘴角,像誰?”

張雲梅的眼睛裏,灑進了一把火藥。

但那時候她的心還是瞎的。她迷迷瞪瞪地在想是誰去鎮上招呼不讓請巴豔來跳擺手舞。

其實她早就有一個答案,這時候那個答案才明確了。

“是他?”

“你再想想,”羅疤子說——羅疤子很粗重地喘著氣,每說一句話都很吃力,“那次去學校看電影,那個叫奴裏的人被強奸了,他是啥表現?他該不該是那種表現?看電影回來,聽說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白天都說胡話,還是桂秀英去楊侯山請來那次給傑娃跳過神的端公,才給他治好的!”

張雲梅長久地不說話,隨後進了女兒的房間。女兒死後,她那個房間差不多就變成儲藏室了,不好放在麵子上的東西,就丟進這間房裏來。這麼多年過去,房間裏堆得滿滿的,連女兒睡過的那架床上也堆得滿滿的,可見一個人不能放在麵子上的東西,是那樣多,一家人的加起來,就更多了。張雲梅把自己關在女兒的房間裏,坐在堆積如山的物件中間,她發現,這些物件放進來的時候,本覺得是格外珍貴的,現在看來一錢不值。她真恨不得把這些東西通通扔出去,一把火燒掉。

〖=BT2(〗3.搬 遷〖=〗

吃過早飯,羅傳明出門散步。他先站在學校圓門之外,朝裏麵望了好一陣,才穿過田埂,往衙門裏走。田埂沒走幾根,就看到羅疤子一家從偏廈那邊過來了。羅疤子走在前麵,後麵是羅傑和張雲梅。羅疤子的麵孔是泥塑的,羅傑很迷茫,張雲梅則兩眼紅腫,神情狂躁。

羅傳明退到田埂的邊緣,早早地給他們讓路。但他們卻沒朝這條道上來,而是去了中院的方向。這家人,羅傳明心想……他沒有往深處想。現在許多事情他都不願想得太深。他已經很老了,頭發白了,胡子白了,連眉毛也白了。由於越老越瘦的緣故,那長伸出來的脖子,像根細細的枝條,麻雀站上去也會顛斷的樣子。羅建放的奶奶過世以後,半島上再沒出現過百歲老人,而今,年紀最高的,是八十七歲,羅傳明雖還不上八十,卻已排到第五。隻要無病無災,人們就以歲數來推論誰會先一步去見閻王爺,羅傳明隻需扳完一隻手的手指頭,就能數到自己了。

這可能是讓他經不住老的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他經營了幾十年的回龍中學,即將發生大的變故。

老高接位以前,口口聲聲表白,一切將按老校長的既定方針辦事,然而,羅傳明剛退下來,老高剛把屁股坐正,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什麼都推翻了。他屁股坐正了,臉卻變了。羅傳明懂得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退休過後,連學校也很少去,更不會幹涉校政,可老高還是沒有放過他。羅傳明就是這樣想的:老高沒有放過他。繼任校長的每一次改革,哪怕是為廁所的蹲坑裝上遮羞的門板這樣的小改革,在羅傳明看來都是對自己的否定。今天改了廁所,明天刷了牆壁,後天翻修了辦公樓,每一茬前人,都是被後人這樣否定掉的。前人是一張紙,後人在上麵塗墨,一筆一筆地塗,塗得看不出它本來的顏色。就算是這樣吧,羅傳明也能夠忍受,就像人們能夠忍受自己一天一天地變老。可老高這回要幹的事,卻是要將那張紙也扔掉,把羅傳明連根拔起。

他要將回龍中學搬遷到鎮上去!

羅傳明知道回龍中學不是他的,可他在這裏當了差不多一生的校長,這種“知道”就不管用,他就沒法不認為回龍中學正是他的。局長認為局是他的局,部長認為部是他的部,一個做了幾十年國王的人,也會當然地認為那是他的國。是我的,就該由我做主,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就由別人做主,碰到誰,心裏也免不了起疙瘩。世間的掌權者不願從位子上退下來,往往被誤解為是舍不得那把椅子,椅子固然舍不得,但它到底與生命本身無關。在根子上,他們是有一分擔心,擔心自己被塗抹掉,更擔心像羅傳明這樣,眼睜睜地被連根拔起。

手中的每一分權力,都是苦悶的象征……

老高執政不滿半年,就給上麵打了報告,列出了一大堆搬遷的理由:跟半島人不好相處,教職工生活極度不便,都是鐵一般堅硬的事實。

雖然,半島容忍了回龍中學百多年,可那隻是容忍,容忍都是有個限度的,羅建放不就忍不住,大鬧食堂,還差點鬧出人命嗎?將來還會發生什麼,誰也不敢拍胸脯。對此,老高拿出了更具說服力的證明:他上任第三年的夏天,衙門上院發生了一場火災,當時正在上課,老高看見火光,聽到喧鬧,親自拉響了電鈴,讓全體師生前去救火。學生奮勇當先,其中一個高中生,爬上梁柱拆火路,梁柱倒塌,被壓成重傷,柱頭上燒得通紅的鏽鐵釘,在他身上紮出密密麻麻的血窟窿。事後,半島人敲著鑼,擊著鼓,給學校送來一麵錦旗,看上去關係徹底緩和了,可不久學生去打豬草,不過就割了半島人一片枯死的南瓜葉,竟然被奪了鐮刀砍手,在手上砍出了一條鋸齒形的血路子。幸好隻割了一片,要是割了十片,就要砍十條血路子——那奪鐮刀的人是這麼說的。老高認為,半島人就是那把骨頭,你換得了他的血,換不了他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