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更重要的還是第二點理由:教職工們買個牙膏都要走幾裏路過條河去鎮上,這能叫生活嗎?這不是生活,這隻能叫生,或者叫活,反正不能叫生活。
“隻要不遭砍頭,坐牢也是活。”這是老高的原話。
他剛到半島、羅傳明還沒退位的時候,處處對羅傳明賠著小心,大家還以為他是個唯唯諾諾的人,其實不是,在上級麵前,他是很敢說話的,但這個上級,必須是能做主的,對不能做主的上級,比如當時的羅傳明,他就不說。不僅不說,還表現得超乎尋常的謙恭。
老高說得振振有詞,但上麵沒批。要搬動一棵老樹,是要冒風險的。何況還要一大筆費用。上麵鼓勵老高在學校建小賣部,小賣部一建,一切生活所需都可以滿足了。其實,老高一接手,立即建了小賣部,將小賣部包給職工,學校收取租金。但老高又說了,教職工也是人,不僅希望出門就能買到牙膏,還希望看看車是怎樣跑的,聽聽市聲是怎樣鬧的。
老高提出的所有理由,既是理由,又不是理由,反正決心隻有一個,目的也隻有一個。
上麵很惱火,可拿老高沒有辦法。事實擺在那裏,最近幾年畢業的大學生,都不願去回龍中學,他們寧願到級別低得多的鎮中心校,也不願過河去半島。半島上的優秀教師,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其中包括楊主任。當然,楊主任走,可能還有另外的原因,老高上任不久,就提他當了工會主席,看上去,工會主席享受副校級待遇,跟他以前的教務主任相比,是升了一格,可工會主席是個閑職,楊主任偏偏閑不下來,他是個能幹人,他的能幹不發揮出來,就像一個噴嚏打不出來那麼難受。楊主任回了他的老家,在清花鎮中心校任副校長。
鑒於這種情況,上麵不好斷然拒絕老高,更不可能簡簡單單地將他撤換了事。不管換了誰去,都會麵臨同樣的問題。上麵說考慮考慮,並不拍板。你不拍板,老高就年年打報告。拖到去年,終於有了眉目,已在回龍鎮南街東頭選好了校址。那裏有個手肘形彎道,剛夠擺下一所學校。巧在那個彎道的名字,像是專門為修學校取的。它叫書彎。羅傳明已打聽清楚,最近,書彎就要動工了。
自從聽到這個消息,羅傳明就有些恍惚,剛坐下去,有一個聲音就命令他:你站起來。剛站起來,另一個聲音又命令他:你坐下去。好在大半個世紀的人生經驗,使他懂得調節。他以前不去半島人家串門,現在他經常去。這個半島的“叛徒”,在外麵散步,見別人的門開著,就拐進去了。衙門是半島的中心,住戶最集中,他到這裏來的時候也最多。開始,大家對他有些說不出理由的戒備,慢慢的,戒備的柵欄抽掉了。他跟別人聊,不聊莊稼和收成,聊“人這一輩子”。人這一輩子有什麼好聊的?父精母血,你有了一條命,你就為這條命奔忙,從小到老,從生到死,最終埋進黃土,享受一艘永遠也不會去大河裏航行的獨木舟。一輩子就這麼簡單,就像一減一等於零,再笨的人也是算得過來的。但羅傳明聊出的一輩子,好像又有了別樣的滋味。他的話都很平常,並不比一減一複雜,可是聽上去,人的一輩子並不全是減法,即便埋進了黃土,似乎也可以不等於零。
半島人喜歡聽羅傳明說話了。家庭內部有了糾紛,羅傳明的一席話,能讓老老少少變得心平氣和。再後來,這家和那家有了糾紛,都跟羅疤子一樣,不輕易想到決鬥上去了,而是把羅傳明找來,讓他評理。羅傳明就像一個機械師,一雙長滿老人斑的手在損壞了的零件之間摸來摸去,開始很幹澀,可在你完全不經意的時候,變得潤滑起來了,機器再次發動,就再也聽不到彼此傷害的破音,而是相互帶動,水乳交融。羅傳明做著這些事情,終於為自己的鬱悶之氣打開了一道缺口……
今天,沒有人請他調解糾紛,卻意外地碰到羅疤子一家急匆匆地往中院趕去。
他已經預感到什麼了。
對那個鬼魅一般遊走在半島上的秘密,羅傳明是聽說過的。
除羅疤子夫婦,恐怕沒有人像羅傳明那樣相信那個秘密。
秘密是一條河,比後河還要曲折、寬闊,比中河還要洶湧澎湃,普通人隻能看到水煙,羅傳明卻能夠跨過去。這不是他比別人更聰明的緣故,而是他比別人更加熱愛半島,半島上銅絲般的顫音,也會讓他留心。
他曾注意到瘋子羅秀的肚子,也跟羅疤子一樣,注意到那人看《奴裏》那夜的不可理喻。
他想把羅疤子一家叫住。
正這麼想,張雲梅三兩步趕到兒子和丈夫前麵去,並且放慢了腳步,像在等他。
張雲梅的確打算等到羅傳明。對這次非同尋常的全家出動,她毫無把握。一個被抽了骨頭的丈夫,一個陽光照耀不到的兒子……至於她,她是一個女流,她個子再高壯,也不可能鬥過能用腳趾把黃鱔夾斷的男人。何況還有他兒子,連街娃兒也要聽他,連副鎮長的女兒也敢霸……當張雲梅一眼看到羅傳明,心亮了一下,狂躁退了潮。她想對羅傳明說一說。反正這事都要公開的了,不在乎先向誰公開。她隱約地感覺到,先向羅傳明公開,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要幫助她渡過這道難關。
然而,她並沒等到羅傳明,狠一狠心,又帶著一家人疾步往中院走去。
先向羅傳明公開,無非是希望他幫忙評理。這種事,理是老天爺早就定下的,有什麼好評?又需要誰評?同時張雲梅也想起兒子在回龍中學的遭遇,羅傳明收了他,又把他開除,盡管兒子做了不該做的事,可開不開除,還不是羅傳明說了算。羅傳明禁止學生搞戀愛,說發現一對開除一對,但張雲梅除了在雀兒山碰上成雙成對的男女,還不止一次在鎮上看見回龍中學的男女學生手拉手逛街,想必老師們也發現的,羅傳明也知道的,卻並沒聽說誰因此被開除了。
畢竟,羅傳明是受過恩的人,表麵上,他跟施恩的那家的後人炒麵和沙子,捏不到一塊兒去,可是……
張雲梅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羅傳明見一家人走了,緊趕慢趕,跟了上去。
那時候,羅建放已被堵在天井裏。天井的裏裏外外圍滿了人。
張雲梅領著丈夫和兒子剛在中院現身,人們就圍過來了。
張雲梅問羅建放:“你隻說,是不是你?”
羅建放說:“是。”
他好像早就在等著這一天。
“你是畜生是人?”
羅建放:“畜生。”
他拿著一把蒲扇在搖,張雲梅將蒲扇奪過來,用扇柄打他的臉。羅建放並不回避。
臉被打腫了,張雲梅也打累了,停下手。
“雲梅你繼續打,”羅建放說,“你比疤子更像男人。”
他眯著眼睛,瞪著羅疤子,接著說:“十多年前,我就叫你劈了我,可你沒有膽量。我叫你劈我,不是因為秀兒把東娃扔到了田裏,不是為這個。是因為我害了秀兒。我說你劈我,我絕不還手,脖子也不會縮一下,我說的真話。”
說到這裏,他突然義憤填膺:“可惜你龜兒子沒有膽量,你害我受了這麼多年的罪!”
“啪!”張雲梅扇了他一耳光。
這次不是用扇柄,用手。
羅建放臉上本來多骨,可由於腫起來的緣故,肉乎乎的,火辣辣的。
他悲傷地揚著脖子。
羅疤子扇了他爹的耳光,現在張雲梅又扇了他的耳光。
他這一家人之所以長臉,就是讓羅疤子一家扇耳光用的。
“她是瘋子,”張雲梅說,“但她沒招過誰惹過誰,你為啥要害她?!”
“我遭鬼使起了。”羅建放說,“雲梅你信也是這樣,不信也是這樣。那天晚上,我真的是遭鬼使起了。我擊了祀鼓,就坐下歇氣,可不知為啥,心裏像貓抓。我走出廣場,想吹吹風,靜一下,結果就看到了秀兒。她一個人坐在幹溝井的堤埂上,邊搓稻草繩,邊自說自話。雲梅你信也是這樣,不信也是這樣,我那時候根本就沒想害她,反倒是同情她。說句老實話,她長那麼大,我從來沒有同情過她,我還常常詛咒她,可那天晚上,說不出是啥道理,我為她心痛。我坐到她身邊去,問她說啥,她朝我笑。就是那一笑壞了事。她平時笑起來不好看,那天卻說不出來的好看,她好像把她瘋掉之前的好看又笑回來了……開始,我沒想到要捆她,更沒想到扯一把草塞住她的嘴。可是,她已經把稻草繩搓好了,草也是順手就能抓過來,我想還是捆住她,塞住她。我捆她的時候,她不知道是要捆她,還是朝我笑。要是她知道就好了,她有那麼大的力氣……”羅建放把聲音放低了,“後來,我把草從她嘴裏扯出來,她幹嘔了好一陣,我是等她幹嘔過了才離開她的……”
羅建放描述著那天夜裏的過程,每一個字,都在羅傑麵前濺起一片血光。
血光把天上的星星染紅了,星星像一滴一滴懸垂的血珠。他的全部靈魂都停在那個夜晚。他是時間的人。他熱愛音樂,熱愛琴聲,不僅因為那琴聲是從夏老師的手指上流淌出來,還因為音樂跟河流一樣,是屬於時間的。他和他的姐姐羅秀,都是屬於時間的人。正是對“時間”的著迷,使姐弟倆和所有半島人有了區別。半島人是屬於空間的,他們為空間而戰鬥,卻把時間一寸一寸地放棄。他並不清楚姐姐是被時間流放出來的女兒,卻對姐姐彌留之際喊出的那聲“巴鹽”,產生了疑心。他希望潛到時間的深處去,挖出“巴鹽”的真正含義,但他沒有成功。希望從姐姐的替身夏老師那裏得到答複,同樣沒有成功……
不僅是羅傑,在場的聽眾,都被帶到了那個特殊的夜晚,聞到了血的氣息。那是一個處女的血,開出花朵,散發出苦味兒。他們擠過來,本想看個熱鬧,最終發現這裏沒有熱鬧。
這裏隻有苦味兒。
“亂倫啊!”其中一個人尖利地說。
是的,羅建放是亂倫。雖然半島丟了族譜,亂了輩分,但再健忘的人,也都還知道羅建放跟羅疤子是平輩。這時候,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也才想起羅疤子的真名來了。
羅疤子的真名叫羅建鬆。
中間那個“建”字,代表的就是輩分。
羅建放不僅是強奸,還是亂倫。
這種揭示把羅建放徹底擊倒了。是悲涼擊倒了他。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個夢。夢中,燈籠坪的花娘對他說,正是他遙遠的祖先亂倫的企圖,害死了她們十二個姐妹。這件事現在的半島人都不可能知道,夢境也不一定能當真,但羅建放覺得它就是真的。他的人生,畫成了一個圓,圓心是他那遙遠祖先的罪孽,無論他怎樣掙紮,都逃脫不了這個圓心,從他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就被浸泡在罪孽的毒水裏。祖先想對花娘亂倫,十二花娘並沒有懲罰他,十二花娘自己死去。但這筆賬是記在那裏的,這筆賬並沒在時間的煙塵裏發黃、腐爛,而是明明白白地算到了他羅建放的頭上,鬼使神差,讓他對晚自己一輩的瘋子下手。
“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羅建放感到不平,銳利地掃了眾人一眼,說:“我不配做半島人,比疤子還不配!”
“是呀,比疤子還不配。”他的話得到了圍觀者的讚同。
以前,人們僅知道羅疤子幾人壞了半島的規矩,誰也想不到最守規矩的羅建放也在壞規矩。羅疤子幾人,是明明白白地壞規矩,羅建放卻做得偷偷摸摸。
半島已經沒有規矩了。
聽到這些話,羅建放絕望了。為自己絕望,好像又不僅僅為自己絕望。
他大聲說:“我十多年前對疤子說過的話,今天還管用,你們要是可憐我,就把我劈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羅疤子臉上。
當羅疤子在老婆的鼓動下前來直麵真相的時候,他多麼希望那隻是幻象。
事與願違,不僅有了真實的事件,還有了真實的細節。
他跟他兒子一樣,對羅建放後麵的話根本就沒聽清,而是咀嚼著那些細節。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羅傳明恰到好處地說了話。羅傳明就站在羅疤子身邊。他氣吼吼地爬上中院後,圍觀的人群都給他讓開了一條道,讓他站到前麵去。
羅傳明說:“建放啊,你該不該遭劈,你自己說了都不算數的。應該報案,交給派出所,他們會立案偵查,給出一個公正的處理。”
報案?這事讓半島人知道,已經把臉丟盡了,還要去說給半島之外的人聽?
羅傳明也看出來了,真讓羅疤子一家人去鎮上報案,他們不願意,去了也沒一個人能說得清楚。他說這樣吧,趁雙方都在這裏,把紙筆拿來,我把經過記下,你們投上去就是。
紙筆很快送到羅傳明手中。是一個圍觀者送來的,正好他家孩子在進化小學念書,有作業本,也有鉛筆。羅傳明把本子攤在手裏,用鉛筆寫。他打算寫完之後,再念給大家聽聽,看有無出入。
寫了幾大頁,就快完畢的時候,本子卻被抓過去,撕碎了。
是東娃。
——當張雲梅跟羅建放對過幾句話,羅建放的老婆,桂秀英,腦袋就炸了,這個老是平心靜氣一說一笑的女人,這時候再也平靜不下來,更笑不出來了。但她來不及去舐食作為女人的屈辱,因為她看到了事態的嚴重。她脫離人群,朝鎮上飛跑,並在鎮上找到兒子,讓兒子回來幫助他的父親。東娃那時候正在打桌球,聽完母親的話,他將球杆一扔,邁著力所能及的大步走了。幾個街娃很講義氣地追上來,問要不要他們去搭個手,東娃頭也沒回,隻做了個“不要”的手勢。
擠過人群,進了天井,見父親坐著沉默,羅疤子一家站著沉默,羅傳明正在字斟句酌地寫,他問寫啥?羅傳明把意思講了,他一把扯過去,撕碎之後,扔進那口水缸裏。
“公正?”東娃喘著粗氣,翹著嘴角說,“隻有無能的人,才到外麵去尋求雞巴公正!”
言畢,他再次擠過人群,進了堂屋,拿出一把鋒利的彎刀。
羅疤子本能地伸開雙臂,把老婆兒子擋開,自己再往後一退,搜尋可以應戰的武器。
武器還沒找到,東娃手裏的彎刀就發出了吼聲。
吼聲低沉,羅建放卻應聲而倒。
他厚實的脖子,隻剩一張單薄的皮,勉強與身子牽連著,事實上也就是腦袋搬家,身首異處。
可他的右手,卻向兒子蹺起了大拇指,眼睛也在朝兒子發出讚許的微笑。
感覺他的眼睛笑了很長時間,才閉上了。
這時候,桂秀英還沒回來。找到兒子後,她的腿就軟了。但她的狗回來了。狗跟她一塊兒跑到鎮上,又跟東娃一塊兒跑回來,東娃進屋取彎刀的時候,它悲哀地鳴叫著,搶到他麵前去,前腿彎曲,像在給他下跪求情。當老主人的鮮血呼嘯而出,人群轟的一聲散開,它肅立於人群之外,滿眼的哀愁,滿眼的厭倦。然後,它朝半島的遠處走去,從此再沒有回來。
人們說,在這帶山川河穀之間,從此有了一條垂首疾走,嘔心哀鳴的野狗。
但另外的人說,那條狗根本就沒有哀鳴,它從半島逃離後,不願意做狗,變成了狼,月明之夜,它便向天嗥叫,叫聲蒼蒼茫茫,穿石裂穀……
也就在羅建放閉眼的當天,羅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