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早於《傳法記》、《曆代法寶記》的較有權威性的禪門著述,如《傳法寶記》、《楞伽師資記》中,尚未見到這類的記載,成書於公元713年(或716年至734年間),北宗門下杜朏所撰的《傳法寶記》說:“釋菩提達摩,大婆羅門種,南天竺國王第三子。機神超悟,傳大法寶,以覺聖智,廣為人天,開佛知見,為我震旦國人故,航海而至嵩山。”弘忍再傳弟子淨覺,約成書於720年撰寫的《楞伽師資記》中說:“其達摩禪師,誌闡大乘,泛海吳越,遊洛至鄴……法師者,西域南天竺國人,是大婆羅門國王第三之子也。神惠疏朗,聞皆曉唔,誌有摩訶衍道,故舍素從淄,紹隆聖種。冥心虛寂,通鑒世事,內外具明,德超世表。悲悔邊隅,正教陵替,遂能遠涉山海,遊化漢魏。”從這些史料來看達磨來華的演變軌跡,胡適先生的觀點可以說是比較慎重,故而太虛大師亦較讚同,他寫信給胡適先生說:
……我以為:《洛陽伽藍記》上所載的菩提達摩,是的確有這個波斯胡僧的,但卻不是後來為禪宗奉為初祖的菩提達摩。禪宗奉為初祖的事實人物,應是先在嵩山少林寺為魏君臣道俗舉國奉為大禪師的佛陀扇多。至其名字,則是後來禪宗的人,為避去佛陀扇多,乃影借達摩波羅與菩提達摩、菩提流支的名字,另用此立為初祖的。略言其證據有三種:
一、奇異的禪風,由佛陀扇多後漸倡。
二、傳達摩與流支不合,然此實為扇多與流支議地論不合之故事。
三、二祖神光——慧可,即傳扇多禪的慧光律師,一名折成二名。
至宣律師僧傳所載,則出禪宗傳說流行後,更采《伽藍記》一百五十歲之說而成。這點意見,或可備哲學史的參考。
楊衒之是北魏人,他著《洛陽伽藍記》時,距永寧寺被毀之時(534)不遠,與達磨是同時代的,或許曾見過達磨;故當時還未出現有關禪宗的傳說,故該書對菩提達磨的記載比較客觀,史料價值較高。道宣是唐初的人,所著《續高僧傳》成書於貞觀十九年(645),資料來源十分廣泛,他為了保證資料的確切性,做到了“仰托周訪,務盡收揚”。況且那時也沒有禪宗後起的傳說故事,故而道宣的記載,也應該是比較可信的資料。所有這些,留待於史學家們去考證吧!
菩提達摩既被認作禪宗的初祖,那麼他所傳的禪法內容是什麼呢?從達摩印可了慧可的“默然無語”來看,這是表明禪不可言說,“說似一物不中”的道理。由於達摩注重體悟心證,因而沒有留下文字的著述,後世雖有很多署名為達摩的著作,多為後人托名所著。雖然如此,淨覺的《楞伽師資記》曾記載達摩的弟子曇林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並序》,比較詳細地介紹了達摩禪法“二入四行”,並稱這“大乘安心”禪法為達摩親說。因此,一般以為“二入四行”代表達摩的禪法。《略辨達摩大師大乘入道四行觀》又稱《達摩大師四行觀》,簡稱《四行觀》,旨意即在指明入道方便要為“理”“行”二途。用理入來“安心”,即“借教悟宗”。菩提達摩的心要:“一切含生同一真性,障於客塵故不顯了,凡聖等一,無自無他,得失隨緣,於心無增減,違順風靜而冥順於法,安住於性淨之理而寂然無為。”這即是當時《楞伽經》所說的眾生都有“如來藏”和涅槃師“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之說。了然明白此義,放棄妄想歸於“真性”,與真理冥符,進入無分別、寂然無為的境地,即謂“理入”。用“理入”安心,作為一種把握後其次用“行入”來發起行動,以便隨時隨地去實踐和履行。行有四行,故謂“四行”;對於過去,認為以前所作的惡業,應有和它相應的苦惱果報,受之不疑,是為“報冤行”;對於現在,種種苦樂的遭遇,純以無我的看法處理它,並不計較得失,是為“隨緣行”;對於未來,看三界如同火宅,意在出離,不加貪著,是為“無所求行”;以自然的態度,明定理,除妄想,來行一切行,以至行所無事,是為“稱法行”。概而言之,菩提達摩所傳之道為大乘之道,理入是悟理,行入是修行,大乘道的“二入”說,確是以後禪宗所遵行的宗旨。
“二入四行”如確為菩提達摩所說,當為禪宗早期的要典。最早見於唐道宣《續高僧傳》第十六卷《菩提達摩傳》,其後,淨覺的《楞
伽師資記》亦有相同的文字,其他流傳的幾種達摩著述如《少室六門》、《四行論》中也有一部分內容,現抄出如下:
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種:一是理入,二是行入。
理入者,謂借教悟宗,深信舍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想所複,不能顯了。若也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於文教,此即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之理入。
行入者,謂四行。其餘諸行悉入此中。何為四耶?一報冤行;二隨緣行;三無所求行;四稱法行。
雲何報冤行?謂修道行人,若受苦時,當自念言我從往昔無數劫中棄本從末,流浪諸有,多起冤憎,危害無限。今雖無犯,是我宿殃,惡
業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見與,甘心忍受,都無冤訴。經雲:逢苦不憂。何以故?識達故。此心生時,與理相應,體冤進道,故說言報冤行。
二隨緣行者,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若得勝報榮譽等事,是我過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喜風不動,冥順於道,是故說言隨緣行。
三無所求行者,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智者悟真,理將俗返,安心無為,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功德黑暗,常相隨逐。三界久居,猶如火宅,有身皆苦,誰得而安。了達此處,故舍諸有,息想無求。經雲:“有求皆苦,無求乃樂。”判如無求,真為道行,故言無所求行也。
四稱法行者,性淨之理,自之為法,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經雲:“法無眾生,離眾生垢故。法無有我,離我垢故。”智者若能信解此理,應當稱法而行。法體無慳,於身命財,行檀舍施,心無吝惜,達解三空,不倚不著,但為去垢,淨化眾生,而不取相。此為自行,複能利他,亦能莊嚴著提之道。檀施既爾,餘五亦然,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無所行,是為稱法行。
“二入四行”大致能代表菩提達摩的禪法。達摩來華以前的西來沙門,多以傳譯佛典為業,就是注重修持的禪僧,大都注重教義的辨析與講解,傳播的修行方法比較繁瑣而程序化,這是早期禪學的重要特征。隨著魏晉玄學和佛教般若學在此時的盛行,融實相與心性為一體的般若禪學,逐步破除了禪修的形式化傾向,從道安、慧遠到道生,禪修已開始從注重外在的形式轉向內心的體悟,強調即心是佛。然而對於“即心是佛”而修的禪難以把握,怎樣才能獲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趣?達摩以“二入四行”的“安心”禪法,不著言相,不重形式,重實踐而強調在禪定中自證本心,契悟真理,而不是對其身姿呼吸的調整與控製。簡便易行的如來禪,促使了禪的中國化。從總體上分析,達摩的禪法是圍繞著“安心”而展開的,所以“二入四行”被稱之為“大乘安心之法”。安心本來是印度禪學與中國早期禪所共同的內容,達摩把它突出了出來,作為禪修的中心,取代傳統禪學對身姿行法的偏重,並賦予“安心”以新的內涵。所以淨覺在《楞伽師資記》中稱:“如是安心、如是發行、如是順物、如是方便。此是大乘安心之法,令無錯謬。”
安心的重要方法就是“壁觀”。如何修壁觀,淨覺說:“如果安心者,壁觀。如是發行者,四行。如是順物者,防護譏嫌。如是方便者,遣其不著。”壁觀大致有二層意思:其一,壁觀在印度禪學中是“十遍處”之一“地遍處”,行者以所麵壁的土色為觀想對象,視天地為一色,以攝心於境而達心地清淨。其二,“壁觀”亦可作為一種譬喻,有心如牆壁,無所執著的意思。達摩所傳壁觀,強調隨緣安心,重在破除心的執著,因而突出了壁觀的“心如牆壁”之意義,而不注重於壁觀的形式。壁觀在當時影響很大,後世的禪宗也都繼承了達摩禪的這一特點,並常以“心如牆壁”來理解達摩的西來意。例如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說:“達摩以壁觀教人安心,外止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道宣的《續高僧傳·習禪篇論》也認為菩提達摩的“大乘壁觀,功業最高”。
但是.明教契嵩大師的《傳法正宗記》則以“二入四行”為膚淺的法門,否認是達摩道的極致。然而,此“二入四行”說出於《金剛三昧經》,又與《楞伽經》相符合,與慧可的思想不相矛盾,可以說是達摩正統的思想。
第四節慧可與僧璨
菩提達摩的弟子可以被確認的,有慧可、道育二人。此外,還有僧副、曇林二人。有關道育的記載,見於《續高僧傳》之《達摩傳》及《法衝傳》。《達摩傳》說:“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門,年雖在後,而銳誌高遠。初逢法將,知道有歸,尋親事之。經四五載,給供谘接,感其精誠,誨以真法。”《法衝傳》則說:“今敘師承,以為承嗣,所學曆然有據。達摩禪師後,有惠可、惠育二人。育師受道心行,口未曾說。”由此看來,惠育、道育實為一人。兩傳所述,都很簡單。但從“誨以真法”看,道育確曾得到達摩的真傳,而體現到“受道心行,口未曾說。”所謂“受道心行”,即安心壁觀的“理入”和實踐此理的“四行”;所謂“口未曾說”,表現出著重內證而貶低言說的特點。可見道育的禪法雖然記述頗略,但與達摩禪之間的聯係仍然一目了然。但是,道育一係的傳承及活動,沒有文字資料,世傳達摩禪的權威繼承入便由慧可擔任.是為禪宗二祖。
僧副,又稱道副。是山西太原人,俗姓王,性好定寂,遇菩提達摩,遂出家。從達摩勘驗弟子們各得其教法之皮、肉、骨、髓時,僧副僅得其皮。齊建武年間(494—498)南遊,止於鍾山定林下寺,“王侯請道,頹然不作;咫尺宮闈,未嚐竭近。”梁武帝“素仰清風,雅為嗟嚐,乃命匠人考其室宇,於開善寺以待之。副每逍遙於門,負杖而歎曰:‘環堵之室篷戶甕牖,匡坐其間尚足為樂,寧貴廣廈而賤茅茨乎!且安而能遷古人所尚,何必滯此用以嚐耳目之好耶!’”後往蜀,遂使蜀地禪法大行。晚年返金陵住開善寺,普通五年(524)示寂,世壽六十一歲。依永興公主之命,梁湘東王蕭繹為之撰碑文。記載雖然不詳,但這是達摩禪最早的南下傳播。僧副在南方受到了帝王的重視,而他本人則對王侯貴族保持著距離,對於豐厚的待遇並不在意。因此,他對南方禪學的影響如何?尚不很清楚,有待考證發掘。
曇林的生卒年均不詳,又稱曇琳或法林。因其臂為盜賊所斷,故人稱“無臂林”。達摩示寂之後,自北魏元象元年(538)至武定元年(543)期間,為瞿曇般若、毗目智仙、菩提流支、佛陀扇多等諸大師之譯經擔受筆,並撰序文。《續高僧傳·慧可傳》雲:“時有林法師,在鄴盛講《勝鬘》,並製文義。每講人聚,乃選通三部經者,得七百人,預在其席。及周滅法,與可同學,共護經像。”可見他亦有一定的聲望,嘉祥吉藏大師所著《勝鬘經寶窟》一書中,引用曇林所撰《勝發經》之注疏,知道其為《勝鬘經》之研究者。《勝鬘經》與《楞伽經》都屬如來藏體係的經典,與達摩禪的旨趣是一致的。曇林曾編集菩提達摩之《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觀》一文,並撰序文。從曇林與慧可同學無論從時間上推論,還是兩人的關係上觀察,因曇林直接受業於達摩未見諸文字資料,故可能受學達摩的時間不會很長。慧可是達摩的首席弟子,忠實地繼承著達摩的禪法,曇林與慧可誼厚而相處較多,所以曇林的著述中包含著慧可的思想。
二祖慧可(487—593),河南武牢人,俗姓姬。初名神光,又名僧。幼時於洛陽龍門香山依寶靜出家,於永穆寺受具戒。早年周遊聽講,參禪冥想,精研孔老之學與玄理。三十二歲複返香山,終日宴坐,又經八載,於寂默中忽見一神人告曰:“將欲受果,何滯此耶?大
道非遙,汝其南矣。”第二天,忽覺頭痛,至不可忍。其師欲為治之,忽聞空中有聲曰:“此乃換骨,非是常痛。”往見其師述說其事,靜視之,見頂骨如五峰秀出,以有神異,更名神光。其師寶靜與之曰:“汝相吉祥,當有所證,神令汝南者,斯則少林達摩大士必汝之師也。”
慧可以曠達遠釋悟解絕塵之姿,傾心於達摩座下。據法琳的碑文,慧可向達摩乞法,達摩說應“不以身為身,不以命為命,方可得也”;於是慧可“乃雪立數霄,斷臂而無顧”,終於從達摩獲得安心法門。“立雪斷臂”,平添禪門一番佳話;但道宣大師的《續高僧傳》則說。慧可與曇林同一遭遇,都是遇賊被砍斷一臂;惟後來修禪史者對於斷臂求法公案,均取據法林而否定道宣之說,甚至連正史《舊唐書》也因襲而謂“慧可嚐斷其左臂以求其法”。
慧可從達摩修學6年(一說9年),得其心法,並傳衣缽。達摩示寂後,他離開少林寺,到當時東魏政權的首府鄴都,在這裏生活了四十年,盛開秘苑,“決禪河於海口,朗慧日子心端”,以弘達摩之禪法。但是由於當時北方佛教學風狹窄,反對者多於讚成者,有的指為“魔說”,甚至還加以毒害。達摩的禪法以四卷本《楞伽經》為宗旨,自稱為“南天竺一乘宗”,這種禪法與當時中國北方的各類禪學,尤其是以僧倜一係重宗教實踐的禪學不同,鬥爭十分激烈。道宣曾經評述達摩禪和僧倜禪的區別,在《續高僧傳·習禪篇》中說:“觀彼兩宗,即乘之二軌也。稠懷念處,清範可崇;摩法虛宗,玄旨幽賾,可崇則情事易顯,幽賾則理性難通”。僧倜弘傳的是以“四念處”法為中心的禪法,以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層次清楚,對象明確,道理淺顯,隻要有虔誠的信仰和堅定的意誌,便可實行。而慧可弘傳的達摩禪則是實行大乘空宗的禪法,以法性為宗,以無分別智、無所得心悟入實相,並依此理入禪。這種禪法除了虔誠的信仰和堅定的意誌外,還要有高度的悟性,隻有上根利器方能領受,對於一般信徒來說,確實“理性難通”。所以宗密的《禪源諸詮集都序》說:“達摩所傳者,頓同佛體,迥異諸門。故宗習者難得其旨。得即成聖,疾證菩提。失即成邪,速入塗炭。”差異如此之大的兩種禪學派別在中原共同弘傳,發生衝突勢所必然。而僧倜從僧實出家,從道房學禪,後入少林寺詣祖師佛陀扇多。佛陀扇多認為“自蔥嶺已東,禪法之最汝其人矣”。對僧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受到北魏孝明帝、孝武帝的禮遇,入北齊又受到文宣帝的詔請,並為建雲門寺以居,“供事繁委。充諸山穀”。僧倜一係的禪學如此獨盛的地位,慧可是難以抗敵的,史載慧可“流離鄴衛,亟展寒溫,道競幽而且玄,故未緒卒無榮嗣”。可見慧可弘指達摩禪學在當時沒有受到社會的歡迎,處於蕭索的狀態。
但是,任何一種真正有生命力的新學說、新思想,決不是貌似強大的舊勢力所能壓抑、摧殘得了的。慧可雖然身處逆境,可是向他請教的人仍然不絕如縷。著名的三論宗學者慧布到北方遊學時,即曾慕名向慧可叩問禪法,得到印證。還有一位向居士,是北齊天保初年(550)著名的禪學學者,也曾修書與慧可通好,並谘詢有關真如與宇宙萬拘之關係問題。慧可以詩偈的形式回答說:
說此真法皆如實,與真幽理竟不殊。
本迷摩尼謂瓦礫,豁然自覺是真珠。
無明智慧等無異,當知萬法即皆如。
湣此二見之徒輩,伸詞措筆作斯書。
觀身與佛不差別,何須更覓彼無餘。
詩中說無餘就是涅槃。全詩大意表達萬法皆同真如,眾生之身與佛無別。如果認為有差別,那隻是一種迷惘的錯誤認識。隻要空一切相,斷一切差別,滅一切迷惘,就能達到本性清淨的涅槃境界。所以涅槃成佛,都要向自己內心去尋求,無須在身外另求涅槃境界。慧可通過這首白話詩偈,使極難理解的禪,成為簡單而易於接受的東西,這可以說是後來禪宗普遍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公元574年,北周進行滅佛;577年亡北齊,並把滅佛的範圍擴大到整個北方,這時慧可和曇林共護經像,遁隱到舒州皖公山。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度僧璨出家和傳之以心法,並說偈曰:
本來緣有地,因地種華生。
本來無有種,華亦不曾生。
慧可付法僧璨後,至579年北周複興佛教,慧可重還鄴都,僧璨仍隱於與皖公山相連的司空山中。
慧可往鄴都後,據《五燈會元》卷一記載,他“隨宜說法,一音暢演,四眾皈依。如是積三十四載,遂韜光混跡,變異儀相。或入諸酒肆,或過於屠門、或習於談,或隨廝役。人問之曰:‘師是道人,何故如是?’祖曰:‘我自調心,何關汝事?’又於左筦城縣匡救寺三門下,談無上道,聽者林會。時有辯和法師者,於寺中講《涅槃經》,學徒聞師闡法,稍稍引去。辯和不勝其憤,興謗於邑宰翟仲侃,瞿惑其邪說,加祖以非法,祖恬然委順,識真者謂之償債,時隋開皇十三年(593)。”慧可以107歲高齡圓寂,葬於磁州滏陽東北七十裏,唐德宗諡大祖禪師。
於達摩禪得二祖慧可心印者是僧璨,後來禪宗尊之為三祖。然諸禪史及燈錄都沒有記載他的籍貫、姓名和生年。據房琯所撰寫的碑文,僧璨未出家之前,磊落不羈,大有維摩詰之風。年約四十,見慧可於舒州皈公山乞懺悔而得法,慧可為剃發並授僧璨之名。僧璨身患有風疾,初見慧可時,而問慧可大師曰:“弟子身纏風恙,請和尚懺罪。”慧可說:“將罪來,與汝懺。”僧璨良久方曰:“覓罪不可得。”慧可說:“與汝懺罪竟。宜與佛法僧住。”僧璨曰:“今見和尚,已知是僧,未審何名佛法?”於是慧可為之開示:“是心是佛,是心是法,佛法無二,僧寶亦然。”僧璨聽後開悟答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如其心然,佛法不二也。”遂得印可而得受大法。於光福寺受具足戒。
還有記載說,僧璨初見慧可時,慧可說,你是個大風患人,見我有什麼好處呢?僧璨回答說,我身雖患風疾,但“患人心與和尚心無別”,於是深得慧可讚賞。這和後來六祖慧能答弘忍的“揭獠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別”極為相似;同時兩人都先以白衣身得法而後出家受戒,也極體現出達摩禪重精神而不重形式的一大特色。
僧璨得法受具後,執侍經二載,風疾痊愈,唯發不複裏,時人稱之為“赤頭璨”。公元579年,北周漸複佛教,慧可回鄴都,僧璨乃隱居於皖公山與司空山,592年,十三歲的沙彌道信見僧璨,道信曰:“願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僧璨問:“誰縛汝?”道信曰:“無人縛。”僧璨再問:“何更求解脫手?”道信於言下大悟。這段問答的精神,和慧可乞安心、僧璨乞懺悔是一脈相通的,遂得到印可。道信服勞九年,後於吉州受戒,侍奉猶謹,慧可屢試玄微,知其緣熟,乃付衣法,並說偈曰:
華種雖因地,從地種華生。
若無人下種,華地盡無生。
公元604年,僧璨與同門寶月、神定南遊羅浮,囑道信曰:“有人借問,勿道於我處得法。”道信也南下江西廬山而轉雙峰,樹起了“東山法門”的先驅旗幟。606年,僧璨北返,月餘後而寂。房琯碑文說:“道信奔自雙峰,領徒數百,葬大師於所居之處,時人始知道信得法於大師。”由於僧璨與道信授受之間過於隱秘,雖然有隋代文豪薛道衡與唐代法琳為之傳製立碑,而道宣的《高僧法》卻沒有為之立傳,並說慧可“道競出而且玄,故未諸卒無榮嗣。”而導致後來有人懷疑僧璨是否確有其人的原因。《楞伽師資記》也稱僧璨“肅然靜坐,不出文記,秘不說法”;雖然如此,僧璨還是唱出達摩禪的《信心銘》之傑作。《信心銘》吸取了《楞伽》、《般若》、《華嚴》,涅槃的精要,從實踐生活中表現了禪的精神,成為後來禪門語錄、公案、頌古評唱取之不絕的源泉,可說是禪家文學之極唱,茲錄全文如下: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僧愛,洞然明白。
毫厘有差,天地懸隔。欲得現前,莫存順逆。
違順相爭,是為心病。不識玄旨,徒勞念靜。
圓同太虛,無所欠餘。良由取舍,所以不如。
莫逐有緣,勿住空忍。一種平懷,泯然自盡。
止動歸止,止更彌動。唯滯兩邊,寧知一種。
一種不通,兩處失動。遣有沒有,從空背空。
多言多慮,轉不相應。絕言絕慮,無處不通。
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
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唯須息見。
二見不住,慎莫追尋。才有是非,紛然失心。
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無咎無法,不生不心。能由境滅,境逐能沉。
境由能境,能由境能。欲知兩段,元是一空。
一空同兩,齊含萬象。不見精粗,寧有偏黨。
大道體寬,無易無難。小見狐疑,轉急轉遲。
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
任性合道,逍遙絕惱。係念乖真,昏沉不好。
不好勞神,何用疏親。欲取一乘,勿惡六塵。
六塵不惡,還同正覺。智者無為,愚人自縛。
法無異法,妄自愛著。將心用心,豈非大錯。
迷生寂亂,悟無好惡。一切二邊,良由斟酌。
夢幻空華,何勞把捉。得失是非,一時放卻。
眼若不睡,諸夢自除。心若不異,萬法一如。
一如玄體,兀爾忘緣。萬法齊觀,歸複自然。
泯其所以,不可方比。止動無動,動止無止。
兩既不成,一何有爾。窮競窮極,不成規則。
契心平等,所作俱息。狐疑盡淨,正信調直。
一切不留,無可記憶。虛明白照,不勞心力。
非思量處,識情難測。真如法界,無他無自。
要急相應,唯言不二。不二皆同,無不包容。
十方智者,皆入此宗。宗非促延,一念萬平。
無在不在,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忘絕境界。
極大同小,不見邊表。有即是無,無即是有。
若不如是,何慮不畢。信心不二,不二信心。
言語道斷,非去來今。
《信心銘》頭兩句“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揭示出禪者的最大信心,肯定了禪的理論和實踐的最大前提。達摩禪是建築在般若的“緣生性空”的認識論上,對一切境(自然的、社會的、生理的、心理的一切物與現象),不是否定而是以最高的理智透過它,以性空的“如”來統
一它,即是把客觀的、主觀的心與境,統一於必然的規律與普遍的真理“如”之中,所謂“心若不異,萬法一如”。這“如”在事物稱法性,在精神稱佛性,透過理智的反映總稱之為“真心”;而僧璨名之曰“至道”。這種皆如的至道,在一切境物上現成存在,所以稱“無難”;但一落於主觀偏執的“揀擇”,便不能反映境物的真相,所以說“唯嫌揀擇”。禪的真實功夫,僧璨切實指出“不用求真,唯須息見”。一切境物的本身是最真實不過的了,隻要偏執的主觀妄念不生,自然就是“萬法無咎”。但是“息見”的功夫不是關門靜坐,而是從實際的豐富生活實踐中來克服。若落於前者的則是“不識玄旨,徒勞念靜”的死漢;落於後者則“六塵不惡,還同正覺”的有力大人。這種精神,在慧可的思想中如“即事不牽”和“從事上解脫者氣力壯”等語已經透露出消息,僧璨繼承了這精神而發揮得更徹底了,所以中國的禪的思想,從開始有富有生活的戰鬥精神。同時,《信心銘》正唱出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華嚴法界緣起思想。這給後來禪宗與華嚴宗思想交流融合,產生的影響也很大。
僧璨圓寂後,唐玄宗諡鑒智禪師覺寂之塔。